终于找到了2月号的《联合文学》。在台北诚品。在书架上看见,封面印着张爱玲手迹,是写给夏志清的信其中一句:“我的住址电话还是请代保密。匆!祝好。爱玲。”杂志被放在稍高的位置,必须抬头始可看到,像供奉一尊观世音,庄严,慈悲。急不可待将之取下,找一张椅子,坐下来翻读。
这期专辑是“张爱玲写给夏志清的信”,源起于夏先生将于3月出版的一本书——《张爱玲给我的信件》,收录了张小姐的118封信,另有夏先生回信16封,也有夏先生的按语,时序由1963年到1994年。书信往还,频率不算太高,却亦铺陈出中国现代文学世界的一段域外因缘,缘里有传,传中有奇,把读者引进一个飘散着悲剧气味的想象异境。杂志专辑是书信摘录,配合王德威和其他作家的分析论述,努力还原背景,帮助读者认清异境真貌。
书信的气氛是沉郁的,如低音大提琴,在冬天的寒夜里拉奏着,远处还传来几声狼嘷,在树林的隐密处。张小姐反复述说生命的挫败与困顿,不是抱怨,不是诉苦,只是述说,对她信任的朋友。但因述说得够细腻,压抑在心底的那份抱怨和诉苦便任谁都看得出来,至少,感受得到,所以更觉她可怜,更替她难过。写作出版上的不顺遂,病痛缠身也缠心的大烦恼,都令张爱玲陷入手足无措的迷惘困境。“我这一年来为了逃虫难,一直没固定地址,真是从何说起……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远道上城,有时候回来已经过午夜了,最后一段公交车停驶,要叫汽车,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女作家如丧家犬,遗世独立却独立得非常狼狈,闻者不忍。
这本书当然该跟庄信正的《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对照着读。两书内容的覆盖时段大抵相同,从上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都是张小姐的美国岁月。那岁月,或可称为闯荡江湖,或可说是隐世流亡,而不管怎么描述,那都是,她的不幸与伤痛。快乐亦是有过的,然而非常短暂,连静心享受都来不及,便过完了。拍拖,结婚,二人世界,写作翻译,离开了她既爱又恨的中国,张爱玲终于可以在她只爱不恨的美国社会跟她喜欢的人在一起做她喜欢的事情。只可惜这日子很快过完。怀孕,堕胎,生病,筹钱,丧夫,退稿,挫败与打击一桩连一桩袭来,套用她写过的小说文字 便是,“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作家昔日下笔可曾想过写出来的其实是自己的预言?
性格强悍的张爱玲并未倒下去,只在迷乱中熬着撑着,终日疑心身边有虫,终日费心于“人虫大战”,天天搬家,不知今夕何夕。夏志清和庄信正皆曾聆听张小姐的书信吐苦水,冷静的言词,但仍听得出背后的沮丧。《通信集》里有一信提及巴士之旅,张爱玲午夜归家,因疲累,昏昏欲睡,随身包里的数百元美金竟遭黑人抢去。张爱玲未提到自己是否流泪了,若没有,我们真想借用电视剧里的廉价台词对她劝说,哭吧,别撑了,哭出来,会舒服些。
不知道为什么至今尚未有人把张爱玲拍成电影。想必因为胡兰成,汉奸争议没完没了,惹不起。唯有先忍着,等这批人统统走了,才拍——相信不用等得太久,目前40岁以下的导演都等得及。而他日若拍张爱玲,记得考虑用巴士遇劫那场起始,随着张爱玲的悲伤目光回看旧事,由美国而香港,由香港而上海,流金岁月,中国曾有张爱玲。
对张小姐的晚景遭遇,如果硬要故作洒脱,只好说“求痛得痛”吧。在美国多年,不管跟夏志清或庄信正或其他人的通信,张爱玲清清楚楚地展示了她的选择,不来往,不接触,不配合,她走她的路,个人的路,只写自己想的,然后费劲将之出版。如一个怀抱狠劲的赌徒,张爱玲把所有筹码押注于冷门的号码,偏偏转盘不帮忙,天公不作美,白珠子没有停在她的选择上,她唯有冷笑一声,转身离开赌桌,从此人间蒸发,只偶尔从不知名的小客栈寄出一两封信,让朋友知道也让世人明白,她在,她仍在,痛苦地,挣扎地,活着。张爱玲晚年演出了痛苦的美学。隔世围观,我们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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