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8月,对我的职业生涯来讲是一个大日子,因为即将来临的9月开学,我会做北师大艺术系1996级的班主任。我拿到了这些孩子高考的档案后,给他们一一分类,然后努力做一件事:记住名字旁边的这张照片。我希望当孩子进来的时候,我可以叫出他的名字来。不过,这真的很难,那是老大老大一摞陌生孩子的面孔。
那一年,我对成为班主任充满了憧憬,一个人的职业生涯中最幸福的状态就是有憧憬,让你觉得这个未来虽然有很多不确定性,但是你是那么渴望遇到这些人,跟他们一起去走那条不确定的路。
迎新那天,我还记得他们一个个走进来的场景,还有我跟他们打招呼时,他们错愕的表情。就在去年9月6日,我又一次站在京师广场迎新,我们1996级的群里,跳出来当年生活委员李勐的一个信息,他说:“19年前的今天,是我19周岁生日,我走进北师大艺术系的那个小院,于老师抬头说‘小李勐生日快乐’,这个场景我一直记了这么多年。”而说这个话的时候,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迎新的那一天,王兴艺进来的时候穿着一件红色的套头的篮球衫。这个山东小伙子满脸通红地说,他的户口本忘拿了,所以当天他要坐火车回山东老家取户口本。那天,湖北省女状元梅秀琴进来时,是个大脸盘的朴实女孩,穿一身蓝色大翻领运动衫,后面还跟着爸爸。我们的班长阿言,现在他的笔名叫阿言,当年我管他叫张蓬,是一个河南考生,他很矜持地靠在墙边站着,还不让他的爸爸进院子。
我还记得女生班长徐晓菲那张娃娃脸,澳门考生范世昌进来的时候,什么事情都不懂,后来李勐告诉我说,老范居然像地主一样把钱都压在枕头底下,因为他不认识银行不知道怎么存钱。1996年我当班主任的那个日子,我跟他们相遇时,对上了每一个孩子的名字。
后来,我跟他们一起过了四年的日子,每一周都去给他们晚点名。
有一次,我摔断了脚腕子上两根骨头,我们班男生把我背到医院,在那里打着石膏度过了漫长的日子。那段时间,他们在宿舍唱歌录磁带,每天抱去一摞给我听。那时没微信,没MP3,我们班18个男生,熄灯以后闷在一个宿舍里,齐声无伴奏,吼出张学友的“等你等到我心痛”、“等你等到没有梦”。后来,他们还问我:你究竟是哭着听还是笑着听呢?
今天我们还有一个大群,1996级的人都在里面,大家在一起臭贫臭贫的,可以互相调侃,可以说黄段子,可以人身攻击,可以随便揭短,说当年的丑事,别人不知道的隐私……我基本上已经找不着老师的感觉了。
这一切就是岁月,走到今天我回头看这20年,对一个教师来讲,有过一个年级叫做“自己当班主任的年级”,这是刻骨铭心的职业记忆,是我1996年8月最重要的一件事。
另一件影响我人生的事发生在十年前,这件事来得太突然。2006年十一长假,我在中央电视台讲《论语心得》,一下子从大学老师、班主任,变成大众传播平台上的人。当时我坚持不承认这种身份转换,我认为一切都没有变,因为在后来的十年里,我还一直在教课,我的单位也没有变。
走到今天回头看,应该承认有些东西是在变的。当一个人在镜头底下面对大众,你心中说没改变,也是一种抗拒。走到今天,要让我说生命中的变化,我只有4个字:不迎不逆。我既不格外地去逢迎、去追捧一个现在还不属于我的机会,也不会逆反、不会排斥,说这个来了我不喜欢,我有多么清高。不迎不逆地走过流光,一切来临的和远去的,就如《菜根谭》说的: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这20年间,也有遗憾——我送走了我的父亲。生老病死,本是我们能接受的。然而,作为一个独生女,到我父亲去世,他都没见到我的孩子。今天,我女儿长成一个长胳膊长腿的小少女,她在弹钢琴时,她在踢足球时,她在家里头帮大人包饺子时,我妈妈在旁边常常喟叹的一句话是:哎呀,你姥爷要是看见,得多高兴啊!
人生没有重来,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在想,我怎样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成为一个被社会接受的角色。我那时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好老师、好班主任。我与《新周刊》相逢时,老封给我做《总编访谈录》用的标题是“我是我妈妈的女儿和我女儿的妈妈”。因为人走过所有角色之后,完成的那个生命的确认,是最朴素的,你不过就是妈妈的女儿和女儿的妈妈。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种无法弥补的遗憾油然而生。我结婚十几年之后才要孩子,如果我想要的话,早就可以要了。但那时我们人人都想成为角色,出去的路很远,回来的路却真的很难,当一个人能够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才可以正视生命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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