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万三是元末明初的传奇富豪。在明人笔记《云蕉馆纪谈》(孔迩述撰)和《留青日札》(田艺蘅撰)中,都有关于沈万三“富可敌国”的描述:一是帮朱元璋修南京城。朱元璋拟建都南京,要大兴土木,但苦于国库虚乏,难以成事;沈万三“恃其厚实”,自愿出一半钱和人力帮助修建南京城。他的施工队和官府的施工队同时开工,却早三天完成。二是代朱元璋犒军。“上曰:‘朕有军百万,汝能遍及之乎?’万三曰:‘愿每军犒金一两。’上曰:‘此虽汝好意,然不须汝也。’”
南京城修筑完工,庆功宴上,朱元璋称赞沈万三为“白衣天子”,即《史记》所谓“素封”——无官爵封邑而富比封君的人,或称“豪民”。据传,沈万三家财达“二十万万”两(见《梅圃馀谈》),他名下的田地占苏州府属田的三分之二。但在强权面前,白衣天子的力量几乎等于零,哪怕再有钱、富甲一方,也只是个“豪民”。一个土财主怎么能比皇上还有钱!就是代为犒军这事儿,彻底激怒了朱元璋,沈万三被流放到云南,这个明朝乃至整个历史上最著名的土豪就此退出历史舞台。
纵观中国的土豪历史,经历了高开低走的过程,从最初依附于土地而富,保境安民的地主士绅,到欺男霸女的土豪劣绅,直到新中国建立,随着土地改革烟消云散。
“大富霸一郡,中富霸一县,下富霸一乡一里。”
类似于素封、豪民的说法,还有豪人、豪富、豪强、豪杰、豪右、大姓、著姓、强宗、豪大家等,出现于汉代;“土豪”的说法,则要到魏晋南北朝才开始出现。
何谓土豪?学者段双印在《说“土豪”》一文中如此解读:土者,土著;豪者,有才能、有威望、有权势之人。《晋书》、《宋书》中也有“土人强梁”的说法。“土豪”强调的是在地属性,“豪民”则强调其社会属性,总而言之,都是民间势力的代表。他们既可能因为天灾人祸而沦落为破落户,也可能通过各种途径获得官僚士大夫的身份。
汉魏之际的思想家仲长统在《损益》篇中描述了“豪人”的特征:“井田之变,豪人货殖。馆舍布于州郡,田亩连于方国。身无半通青纶之命,而窃三辰龙章之服。不为编户一伍之长,而有千室名邑之役。荣乐过于封君,势力侔于守令。财赂自营,犯法不坐。刺客死士,为之投命。”他认为,废井田、土地私有化之后,土地被集中到有钱有势的人手里,使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这就是“豪人”出现的背景。
确实,土豪的首要特征,就是占有大量土地。有了土地,有了经济实力,再加上宗族势力,土豪在当地就具有了影响力,正如《史记?货殖传》所说,“大富霸一郡,中富霸一县,下富霸一乡一里”。
而一旦到了乱世,土豪为自保发展起独立武装,就成了足以跟中央政权抗衡的力量。以东汉末年为例,各地起义不断,焦头烂额的中央政府逐渐失去了对地方的控制力,土豪们顺势而起。在地方上称雄称霸的,称为“豪霸”;建立自己的私人武装的,称为“豪帅”;原来的朝廷命官据地而治,称为“诸侯”。因为都有武装力量,为区别于“门阀”,他们被总称为“军阀”。
宁负天下人的曹操便是典型的土豪,他父亲过继到大太监门下,便成了地方大土豪,等到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的时候,曹操散尽家财集结乡里五千人起兵,由土豪起家的一代枭雄诞生了。
到了宋代,土豪侧重指勇武善战的地方势力。欧阳修曾这样解释土豪:“况所谓土豪者,乃其材勇独出一方,威名既著,敌所畏服,又能谙敌情伪,凡于战守,不至乖谋。”这里的土豪,指的是世居边境之地的豪酋,像杨家将之祖杨信,《资治通鉴》就称他为“麟州土豪”。
土豪的上升路径,要么是进入国家机器,要么是做乡绅。
唐宋以前,土豪很大程度上与武力有关,扎根土地之中的豪强地主,或保家卫国,或保境安民,是古代维持地方秩序极其重要的力量。但明清以降,随着朝廷对武人乱政的防范,土豪的军事作用遭到打压,他们只能寻求其他的路数获得政治上的地位。
从评书中,明朝土豪西门庆的发迹史上,可以折射土豪的上升路径:西门庆原来是一个破落户财主,在县衙门前开着一个生药铺子(顶多算个小商人),人称“西门大郎”;后来有了跟县里官吏接触的机会,办些替人打通关节、代送贿赂等所谓“公事”,挣了不少钱,满县的人都惧怕他,改称“西门大官人”;再后来,通过姻亲关系,他搭上了太师蔡京的路子,买到了官。
《金瓶梅》第三十回描述了来保代主人到东京谋得官职的过程:来保押运生辰担到太师府门前,口称“山东清河县西门员外家人,来与老爷进献生辰礼物”,被守门官吏喷了一脸:“你那里便兴你东门员外、西门员外,俺老爷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论三台八位,不论公子王孙,谁敢在老爷府前这等称呼!”——也就是说,在显贵面前,土豪什么都不是。
来保打通关节后向蔡京进献礼物,蔡京大悦之下,赏了西门庆一个五品的金吾卫副千户之职,就连送礼物的来保和西门庆大舅都捞了个小官做。当上官后,西门庆每日骑着大白马,穿着官服,“排军喝道,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何止十数人跟随,在街上摇摆”——他终于从“乡民”变成“官老爷”了,成为统治阶级的一员。
相传《金瓶梅》是明朝某位无聊士人所写,文中赏给西门庆的金吾卫副千户官职也是典型的明朝军户职位,宋朝真实历史中压根没有。
像东汉末年、南北朝后期、唐朝末年那样群豪蜂起的年代毕竟不常有,明清之后,国家统一,地方武装被取缔,土豪的上升路径,要么是通过科举或其他途径(像西门庆那样买官,以及明清的纳捐)进入国家机器,要么是做乡绅,成为官民之间的中介,“统治中国社会的特权阶层”(见张仲礼著《中国绅士》)。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他们就始终无法摆脱“民”的身份,没有权力,也没有话语权。
明人高启的《书博鸡者事》一文就记录了一个土豪被羞辱的事:袁州(治所在今江西宜春)太守被本地一土豪诬告,因此丢了官。袁州一个博鸡者决定为被罢免的父母官出气,就去找土豪算账。土豪当时正穿着华服骑着马,仆从如云般奔驰而来,博鸡者上前把土豪拉下马,暴打一顿后,剥下他的华服,让他反剪双手,游街示众,并且让他自己喊道:这就是诬告太守的下场!土豪的儿子闻讯率宗族仆从百余人来救,博鸡者告诉他:“若欲死而父,即前斗。否则阖门善俟。吾行市毕,即归若父,无恙也。”最后,“豪民气尽,以额叩地,谢不敢”,博鸡者才放了他。
还有些土豪希望通过炫富的方式,抬高自身的身份地位。明人谢肇淛在笔记《五杂俎》写道:“今之富家巨室,穷山之珍,竭水之错,南方之蛎房,北方之熊掌,东海之鳆炙,西域之马奶,真昔人所谓富有小四海者,一筵之费,竭中家之产,不能办也。”谢肇淛说,偶尔以此“明得意,示豪举”尚可接受,习以为常的话,“不惟开子孙骄溢之门,亦恐折此生有限之福”。其实他的潜台词是:没品。
明朝末年,农民起义方兴未艾,土豪结寨自保的历史传统,很自然地萌发了。特别是山西、河南、湖广等地,地主士绅组织乡人、团练武装、结寨自保。这些土豪甚至创造了“光辉”的一页,当李自成败退到湖广地面,就是被地方土豪的团练狙杀于九宫山,谁能想到一代枭雄最后竟栽在土豪手里。
到了晚清乃至民国,土豪彻底成为一个贬义词。
古时土豪,很大程度上是褒义词,因为旧时地主,不单单富有,可以剥削佃农,他们还有许多地方责任和义务,平时与官府沟通,为民做主;乱世中集结乡里武装保境保民。但随着历史的发展,土豪名声越来越差,最终演变成“土豪劣绅”。
土豪而无良,是为恶霸。就如乾隆年间的经学家郝懿行在《晋宋书故?土豪》中所说,“然则古之土豪,乡贵之隆号;今之土豪,里庶之丑称”,说明土豪到此时已经成为一种贬称。到了晚清乃至民国,土豪彻底成为一个贬义词,用来指称为富不仁、鱼肉乡里的豪民。而且,晚清以降中国社会演变过程中,土豪和劣绅这两个不同社会阶层日趋合流,最后成为一个固定词组,是1924年后国民革命的打击对象之一。
上世纪20年代开始,“土豪劣绅”的使用频率极高,还有个简称叫“土劣”,而“打倒土豪劣绅”成为流行的政治口号。当时地方上政治派系斗争激烈,往往会互控对方为土豪劣绅。1929年6月18日的《申报》刊文,称江苏沭阳人汤盘因其子在沭城小学被同学揶揄为“土劣”,勃然大怒,前往学校理论。
1927年7月21日,《民国日报》发表署名苏实的《铲除土豪劣绅》一文,如此剖析土豪劣绅:“土豪劣绅是什么东西?——是一个谋害人类自私自利的怪物;是一个穿长衫、着马褂的恶霸;是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流氓;是一个高等的土棍。见了官长,他匍匐着像一只驯狗;见了乡愚,他傲立着像一个猛虎。”同时,文中列举土劣的罪状:包揽词讼,把持地方,垄断权利,鱼肉乡里,勾结军阀,诱通土匪,作奸犯法,无所不为。
《民国日报》是当时国民党的中央机关报,喉舌如此,表明土豪劣绅已经成了过街老鼠,国民党要打,共产党也要打。毛泽东1927年3月5日发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号召“打倒土豪劣绅,一切权力归农会”,并写道:“土豪劣绅们头等的跑到上海,二等的跑到汉口,三等的跑到长沙,四等的跑到县城,五等以下土豪劣绅崽子则在乡里向农会投降。”
国民党这边,1933年8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在南昌颁发《惩治土豪劣绅条例》,规定凡“武断乡曲,虐待平民”,“恃势怙豪,朦蔽官厅”,“变乱是非,胁迫官吏”,“逞强恃众,阻挠政令”,“假借名义,派捐派费”者,均应严加惩处。
国民党的惩治土豪劣绅之举因为“安内”的需要,最后不了了之。国民党改以训练教育,希望通过空降青年学生、知识分子到农村、基层,逐步建立地方基层政权,取代当地土劣,完成基层政权的大换血。但因为抗战开始后动荡的时局影响,未竟全功。
绵延一千余年的中国土豪,直到1950年新中国成立之后,中国共产党推行全国性土地改革,土豪才被彻底打掉,并最终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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