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琉森(又译卢塞恩)被誉为欧洲最浪漫优美的小镇,该镇湖边山岩上有一座垂死的狮子雕像,马克·吐温1880年曾写道,这是世界上“最哀伤和动人的一块石”。他如此抒怀,其实挑动了人类军事史上一个至今意义重大的形态问题,也是牵涉军事伦理思考的微妙问题,即人类忠诚和英勇本身的价值问题。
一般来说,雇佣关系是纯粹的职业互利关系,没有道德或价值的内涵,所谓有奶便是娘;然而这头哭泣的狮子背后的故事,却揭示了对这一问题不同的思维向度。这尊雕塑被称为狮子纪念碑,目的是纪念法国大革命中为保卫法王路易十六驻跸的杜伊勒里宫而牺牲的瑞士雇佣兵,由丹麦雕塑家伯特尔·索尔瓦尔德森设计,于1821年由卢卡斯·埃霍恩完成。
自13世纪起,瑞士雇佣兵是欧洲各领主和城邦最喜爱的职业雇佣兵。通过在百年战争和勃艮第三次战争中的优异表现,山民为主的瑞士士兵体现了他们独特的风格:英勇,忠诚,坚韧不拔,无愧于职守。在当时欧洲的封建体制下,君王非常偏爱这些士兵,因为既比组织本国常备军远为廉价,而且避免了使本国国民拥有危险武装的可能。最重要的是,在战争转型的历史时期,主要使用长柄矛枪和长柄戟斧的瑞士步兵在对付重装骑兵方面,具有极大的优势。据记载,包括勃艮第领主“大胆”查理等多位名王都在瑞士人的矛枪和戟斧之下丧生。
长柄的矛枪类似于亚历山大大帝时代的马其顿长矛,在严格的方阵战术纪律约束下,操矛枪的士兵凭借熟练的技能与无敌的气势,使横行欧洲数百年的重装骑兵无隙可乘。如此,直到15世纪火器成为战场的主宰之前,质朴、忠诚、英勇的瑞士人一直是欧洲职业军人的主体。而因为地缘的关系,历代法王都格外信任瑞士佣兵,即使到了佣兵制度衰退的18世纪,也就是法国大革命爆发的时代,路易十四还保有一支约1000余人的瑞士雇佣军禁卫团队。琉森的狮子纪念的就是这些无与伦比的士兵的故事。
1789年10月6日,法王路易十六及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被市民胁迫,从郊区的凡尔赛宫迁回市内的杜伊勒里宫居住。1792年,他密谋逃到国外的计划被发现,8月10日,愤怒的市民,夹杂着起义士兵以及街市流氓,像怒潮一样攻击了杜伊勒里宫。其时国王和王后立即被护送到立法院,瑞士禁卫军团不仅人员短缺——几天前约三百人被派往诺曼底运输粮食,而且缺少弹药,但在人数远超己方数倍的攻击者冲击宫门时,这些习惯了有进无退的瑞士人还是立即应战,拒绝投降。
他们逐步被压缩到宫墙下的工事之内,最后被驱赶到广场喷泉一带。就像他们那些奋战在欧洲辉煌战史上的前辈一样,直到最后一刻,他们依然浴血战斗。据统计,当时战死者和被屠杀的伤兵约600人,其后,又有200名弹尽被俘的士兵被处死,成功突围逃脱的仅100人。现在雕像上镌刻着760人战死的数字,是事后根据战友的回忆和调查得出。全部军官几乎都当场战死,宫防最高指挥官卡尔·约瑟夫·冯·巴赫曼少校经正式审判后被处死,他身着红色禁卫军军服从容就义。
这段真实的军史提示了一个人们容易忽略的问题:雇佣的职业关系并不能贬损军人职业伦理的价值,忠诚,英勇,无畏无惧的奋战,这些职业的品行与雇佣的关系不构成矛盾。而后来兴起的基于民族忠诚的全民战争,尽管有其自身的道德设定,也不能消除军人职业本身的崇高价值。
垂死的狮子身上,插着被折断的矛枪,头枕标志法国王室的百合纹样的盾牌,痛苦,节制,骄傲而庄严,有着不亚于古希腊雕塑的内涵和震撼。瑞士人满怀深情地镌刻下他们的心意——“献给瑞士的忠诚和英勇”,提示过路的各地游客:到此请停下幸福的嬉笑和脚步,为天堂中安睡的狮子默哀一分钟吧,他们的奋战或许逆历史的大潮,但有限的人类能展现的品质,还有什么有过于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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