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的博斯普鲁斯海底隧道通车了,我乃汲汲好奇,帕慕克有何感想而又将如何描述?
帕慕克是2002 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部小说写出故地故人的前世今生。散文集《伊斯坦布尔》忆述故城故亲的面相风华,分隔欧亚大陆的这片海峡经常现身于其笔下,或以虚构,或以真实,都是不可磨灭的标记物。奥斯曼帝国的荣辱,土耳其呼愁的喟叹,帕慕克如飘浮于博斯普鲁斯上空的灵魂,以文学之眼,俯瞰,悲鸣,细述他所知道和所能想象的故事。前两年我去土耳其,之前之后一口气读了他的主要著作,忽而对土耳其有了无可名状的亲切感。
如同梵高“发明”了普罗旺斯,帕慕克则创造了另一个时空的伊斯坦布尔。《伊斯坦布尔》写出了博斯普鲁斯的海、鸟、船。少年帕慕克经常站在岸边的大楼阳台上,低头眺望窄长的海峡,是无聊,亦是治愈。“小时候我数着这些船,顾不得它们在我内心引发的不安、骚动与惊慌。数船让我觉得在整顿自己的生活。极端愤怒或悲伤之时,当我逃离自己、学校、生活而漫游街道,我便完全不再数船。那时我便深切地渴望着灾难、大火、另一个生命、另一个奥罕。”
数船并非帕慕克独有之好,而是几乎所有伊斯坦布尔住民的习惯。帕慕克猜想“我们有许多人经常到窗前和阳台做记录,这么做让我们对灾难死亡和浩劫有些许领略,它们说不定正沿着海峡过来,即将彻底改变我们的生活”。博斯普鲁斯如一条红绳把住民串连。海上的灾难新闻,令大家悲哀。船沉,船撞,船烧,是一年不断的话题。至于每日不断的话题,则是在咖啡馆里,在街头巷尾,总有人喃喃抱怨“昨晚雾角声把我从梦中唤醒”。帕慕克由是明白,博斯普鲁斯山丘上的许许多多居民,总会在浓雾之夜被相同的梦唤醒。
成长中的帕慕克曾在一个大清早看见一艘巨大的苏维埃巨战舰通过博斯普鲁斯。他惊恐得想唤醒全城的人,敌人来了,我们将有生死一战。他又明白, 原来“学校教我们的是真的,博斯普鲁斯是关键,是地缘政治的世界中心,而这正是世界各国及其军队、特别是苏联人想占据我们美丽的博斯普鲁斯的原因”。苏联早已瓦解,海峡上面也早有钢桥,如今又多了海底隧道,博斯普鲁斯的船只数量肯定减少。至于帕慕克,呼愁多了因由,他的笔下想必更添哀伤。
那条隧道的正式名字叫Marmaray Tunnel,由Marmara 和 ray 组合而成,前者是马尔马拉海的称谓,后者是土耳其语里的rail,即铁路。马尔马拉又译为马尔马雷,不管如何,都姓“马”,所以我在伊斯坦布尔游荡时,内地同伴笑说这个海是我的。我坐在岸边喝咖啡时,跟邻桌陌生人聊天,亦对他们笑道眼前这片海洋是我的。小弟姓马,马克思的马,司马迁的马,诸葛亮含泪斩马谡的马。
马马拉海的名字源自一个盛产大理石的小岛。大理石是 marble,出处有根有源,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用心观察都能找到故事。有了一些年纪,我对故事愈感兴趣。还记得当天坐在伊斯坦布尔的咖啡馆里,在海风中和烈日下,喝着浓黑如土的咖啡,边抽雪茄边看从香港带来的奥斯曼帝国简述之类,看字也看图,辨认人物地名背后的神话符号,察看红宝石蓝宝石上的闪光异同,一坐两小时。若不是同行者前来寻我,我是不愿意走的。旅行于我的最大趣味是置身其中,不一定要走动,行到某地某处,坐下来,便好了。
那天也不怀好意地偶尔眺望海峡桥上有没有人跳海自杀。帕慕克写过,自杀常有,哀伤的人纵身跳进哀伤的海峡,死亡于欧亚大陆之间,以另一种形式、以自己的身躯连接了两片土地。荷兰作家黑特·马柯(Geert Mak)写过一本叫做《桥》的小书,说的正是横跨欧亚大陆的桥上故事,叫卖杂物的,静心垂钓的,偷窃诈骗的,当然还有彷徨的男女,考虑要不要自杀,他们的眼睛自成汪洋,深蓝不见底,没有出路。看到土耳其海底隧道的新闻,忽然,很怀念那片沉着许多尸体的海洋。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