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是改革开放早期的千万富翁,前后拥有8辆顶级摩托车,而今只买200块以内的机车牛仔裤。他没有名片和单位,却是无数人心目中的“神秘偶像”。他年过半百,却总是跨着铁骑、背着摄影包,一脸孩子般的笑容,随时从昆明消失。
他搜集了5.6万张老照片,其中有许多百年以上历史的珍贵文献照片,被誉为“中国老照片收藏第一人”。他研究百年老照片,并深入民间广泛搜集了老照片中的1.7万件老物件,由此又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实证影像学”大家。
很多朋友说他是“疯子”,很多旁人不理解他“抛家舍业”的追求,还有谣传说他早已“倾家荡产”。
他又扛着“疯子”的头衔,从云南走向世界各地,以人文地理文献的标准,累计拍摄、合成了10万张矩阵高精度图片和全景照片。他从历史文献的角度,自学成为“全景人文地理摄影记录者”,并主办着一个大型免费全景图片内容网站。
他,就是难描难画、永远追寻自由意志的“文化牛仔”殷晓俊。
“最幸福的是因为营养不良晕倒,被送去校医院住院。这样就可以吃上免费的病号饭了。”
生于1961年的殷晓俊,上小学时正赶上“文革”。家里人担心他未来学业停断,便为他找了一个木匠师父,用一个苹果、两枚鸡蛋拜了师。学徒三年,年仅9岁的殷晓俊,便能够自己制作小板凳和米柜了。至今,这些物件还存于家中,并且依然可用。
对于儿时的木工训练,殷晓俊觉得有两项影响:一是形成了立体的空间感,二是建立了对木制品的情感。这对他之后收藏老物件、快速掌握全景摄影的三维与二维转换,或许打下了基础。
“到了五年级,自己的知识要超过班主任。”殷晓俊在小学时的日记里,就写下过这样的豪情壮志。他似乎与生俱来地自信,在那个特殊年代就已初现端倪。高中时,学校缺少各科教材,身为班长的殷晓俊,便找来长辈的俄文原版代数、立体几何教材,连蒙带琢磨,硬是啃了下来,然后作为“代课老师”,给同班同学上数学课。“那个时候,我对自己的学习能力和水平非常自信。苏式教材跟国内的容易对接,我找规律的能力特别强。”
殷晓俊是高考恢复第二年应届考上大学的。他被第一志愿“华南工学院”机械系录取,刚满16周岁的殷晓俊,怀揣全家凑齐的11块钱、拎着特别沉重的橡胶木箱子、背着绛红色的化工包装袋,第一次坐上火车,第一次出云南省,从昆明到了当时最洋气的地方——广州。
大学四年,瘦高、营养不良的殷晓俊,只去校外玩过一回——离学校很近的华南植物园。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放在了学业上,甚至自己发明了一套速记法来加速记忆。四年下来,他不仅掌握了本门专业,还自学了英语、德语、法语、日语。大学毕业,他竟用英文写了毕业论文,同学们都认为他“搞怪”。
殷晓俊记忆里,大学最深刻的印象不是学业艰苦,而是生活上的“穷”!家里每个月给他5块钱,加上16块钱助学金,再也没有其他收入,一条旧裤子穿了4年。“最幸福的是因为营养不良晕倒,被送去校医院住院。这样就可以吃上免费的病号饭了。”提及这一段,这个当年的学霸、后来的千万富翁,仍会仰天大笑。
就像他当年神奇地快速习得了多门外语一样,1995年的殷晓俊已经是拥有千万身家的“大老板”了。
大学毕业后的殷晓俊回到家乡昆明,因为外语优势,他参与了改革开放后云南的第一批重大科技引进工作。“五年级时的豪情壮志”继续发酵,殷晓俊在短时间内又学会了外贸信用证、商务合同、保险、专利、国际法等专业知识和技能。
回忆起改革开放初期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殷晓俊总是有很多值得骄傲的故事。1983年第一次引进外资技术,外方总体报价84万美元。殷晓俊把各项报价拆开研究,找到其他单位的外情胶卷比对,发现外方有多项专利过期。在谈判中,他拿出底牌,外方董事长非常惊讶、心服口服,不仅扣除掉这笔40多万美元的专利费用,还额外抹掉2500美元零头。
“当时那可是天文数字!为了表示对中国内行的尊重,外方出钱请客。我第一次吃了西餐大餐,第一次坐了奔驰轿车,三排座的。哈哈。”
这顿西餐也带他去了西方。1984年,23岁的殷晓俊因公去了英国,在伦敦、曼彻斯特、伯明翰等发达的金融都市和工业城市参观学习了一圈。那个特殊的年代,他比一般人拥有了更广阔的国际化视野。一年之后,见识过世界的殷晓俊,已是单位里最年轻的副处级。
天性里的要强和对世界的好奇,让殷晓俊的内心从“不安分”。90年代初,他选择离开体制,下海自谋出路,主业还是外贸老本行:木材进出口、外贸报关……短短5年,就像他当年神奇地快速习得了多门外语一样,1995年的殷晓俊已经是拥有千万身家的“大老板”了。
不过,致富并非他的终极目标。“要留余地给同行。而且钱挣多了,就有很多人来借钱、帮你花,那我还不如自己花。”1996年,从商场激流勇退的殷晓俊,在腾冲捐助了一所益群希望小学。此后,他没有顺理成章地成为国内第一批慈善家,而是踏上了文化保护的道路。
“方苏雅这批照片,百年之前一夜消失,百年之后突然出现,这是人类的共同遗产……”
也是同一年,殷晓俊通过对外文化交流的渠道,得知有一批百年前的中国老照片在法国出现。“这批照片,是清末法国驻昆明总领事方苏雅拍摄留下的,当时留存于法国民间的方苏雅保护协会。”
得知这一消息,热衷摄影的殷晓俊,赶紧前往法国,通过各种关系辗转介绍,终于见到了这批老照片。他迅速断定这批老照片的文献价值极为珍贵,随即开始谈判,希望把这批照片的合法版权“迎回”中国。
“对方第一次开价很高,而且只愿意交易2000张中的80张。”殷晓俊施展谈判技巧,先是回国,等到对方愿意全部交易之时,1996年年底第二次返回法国。
这次去的时候,老照片的原收藏方已无问题,但在接触、查看、交易的过程中,从香榭丽舍到凡尔赛宫,长期做外贸的殷晓俊很敏感地发现,有不明身份的人员不断盯梢。
“这批照片的交易方式是版权全权授权,因而需要进行高精度、高还原的复制拍摄。在拍摄过程中,总有可疑的法国人进入拍摄现场打扰。”殷晓俊留了个心眼,翻拍了两套。
前后花费160余万元人民币,殷晓俊顺利拿到合法授权的老照片拷贝,准备回国。离开法国之前,他把一套底片拷贝放在随身行李中,另一套,他割开西服大衣的内衬,随身携带。在巴黎出海关时,海关人员以本人长相与护照上的照片不像为理由,盘问了他两个半小时。回国后,殷晓俊发现,行李中的那套老照片底片全部成为白片报废。所幸,随身那套完好无损地回到了中国。
拿回这批珍贵的老照片,殷晓俊并没有立刻做展览,而是开始研究和学习。这个过程中,他接触的专家学者、媒体朋友都强烈建议他“尽早办展”。
1998年10月,殷晓俊和这些老照片,出现在北京国家博物馆——这批百年老照片,终于以“世纪回首”专题展的形式,在中国呈现了。开展当天一早,时任法国驻华大使毛磊,未经提前通知忽然大驾光临,并要求讲话。其中有一句“方苏雅这批照片,百年之前一夜消失,百年之后突然出现,这是人类的共同遗产”耐人寻味。
这次展览,取得了空前成功。从官方、学界到民间,都给予了高度评价。史学家、中国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史树青赞誉:“在我们考古的人看来,从近代史文献看来,不亚于敦煌文献的发现。”
“他用一个人的力量,做了省级博物馆的工作。他是我遇到的经济上最贫困、精神上最丰富的人。”
殷晓俊收藏了方苏雅这批照片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彻底踏上了老照片的收藏之路。“大多是当年在华外国人拍摄的,至今已有5.6万张,时间跨度从第二次鸦片战争到解放前。”见证过他的库存的人,都称他是当之无愧的“老照片收藏第一人”。
殷晓俊作为老照片收藏家的身份,陆续广为人知,一些国内未曾谋面的热心人,开始寻到他的门下,把家中的老照片交给他评价、收藏、研究。
其中一个故事值得一提。1998年年底,国家博物馆的展览刚结束不久,一位年迈的方女士找到殷晓俊,带来了一批多达2000张的抗战时期底片。这位方女士的弟弟方大曾,是民国时期《大公报》的战地记者。1937年7月,25岁的方大曾在卢沟桥事变爆发第三天就去前线采访拍摄。临行前,他把一大批底片交给姐姐保管。从此,方大曾再也没有了消息。
然而,殷晓俊拿到这批珍贵底片仔细研究之后,并没有收藏。他由衷感谢方女士的信任,建议她把这批抗战照片交给国家博物馆,以便更好地发挥作用。
老照片的价值,在于真实记录了某个时代的方方面面,让今人能够通过图像化的具体形象,去寻找历史的脉络、了解成因。因而,对老照片的研究,就成了殷晓俊的另一项重要工作。
以方苏雅那批百年老照片为例,殷晓俊根据对方苏雅生平的研究,按照老照片中的场景,历时多年,一步步寻找当年老照片的现代场景。四川凉山—炉霍方向,他跑了8次,每次往返4500公里。广西龙州方向,他陆路水路跑了4次,每次一个半月。贵州方向,他跑了3次,最为艰苦,“其中有一次60多公里走了7天”。在云南本地实地寻找、考察方苏雅老照片的次数,更是不计其数。
通过考证、解读老照片,殷晓俊弄清楚了许多近代史细节甚至一些悬案。与此同时,他又产生了一个心愿:如果可以找到这些老照片中的老物件,不就能够更好地还原历史了吗?
1999年昆明世博会前后,整个昆明市进行了大规模的旧城改造。殷晓俊发现,许多老房子拆除之后,房子里的门窗、匾额、家具、物品,都被当作废料,在自发形成的旧建材市场上低价出售。“可能是当时都不重视老物件,也可能是民用级的东西没有文物贩子收购。”殷晓俊回忆,“反正买卖的大都是民工,很多带工的木质家具被当作柴火在卖。”
于是,殷晓俊也穿上69式退役绿军装,打扮成民工的样子,在方圆四平方公里的“旧建材市场”上,不论价格,有多少买多少,一卡车一卡车地往回拉。他的工作室,很快变得无从下脚。他就租了仓库,继续抢救性收藏。为了这些“老东西”,殷晓俊最大可能地搭上了自己的精力和财力。
“这些东西,不赶紧买回来,恐怕大部分就变成炭灰了。”这么多年过去,说起这段经历,他仍心有余悸。除了“旧建材市场”这一仗,殷晓俊还根据照片有意识地寻找,长年四处搜集,如今,总共收了1.7万多件老物件。殷晓俊仔细对比,老照片里有物件的,已经有80%找到了原型实物。“于是我又成了‘实证影像学家’。” 殷晓俊说这话的时候,多少有些童心未泯的孩子气,这是他特别骄傲的一个成就。
说到老照片和老物件的市场价格,1996年方苏雅画册封面那一张老照片,就有人开价10万港元。1998年他20块钱购买的一套老木门,现在已经是8000块一扇的古玩了。无论人们开多高的价,他从不动心。“我不是文物藏家,我只是历史的研究者和保管者。我收的东西,现在一件也不卖,将来一件也不留,一定会安排一个好去处。”
当时的国家博物馆马副馆长,曾这样评价殷晓俊:“他用一个人的力量,做了省级博物馆的工作。他是我遇到的经济上最贫困、精神上最丰富的人。”
他更像一位过上了“平行宇宙”生活的文化牛仔,一辈子干着别人几辈子的事情。
2007年,闲不住的殷晓俊,又参与到最前沿的“全景拍摄”领域。
这事要从他搜集的另一套老照片说起——意大利人菲托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拍摄的战场全景照片,在一个半世纪后,刺激了殷晓俊,他开始琢磨“如何能最为真实、最有细节地记录当下的人文和地理”。从那天起,他就决定要玩玩全景拍摄——当然,用他的话说,那叫“全景记录”。
虽然不是科班的美术或摄影出身,但几万张老照片的精研,已经让殷晓俊建立了一套完整的视像审美体系。
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后,四川新华集团下属的新闻部门,找到了殷晓俊的团队,希望他们能去震区现场,用“超高精度”的全景拍摄,还原、记录地震现场最真实的场景。一向“胸有天下”的殷晓俊,用七天七夜的时间,迅速自学了整套全景拍摄技术,从8部相机、40组镜头中,实验出最佳的一套组合后,赶往北川。
他带着精干的团队,在北川老城和唐家山堰塞湖,平均每天采集50多个拍摄点,掐着时间计算工作流程,最终把450张照片全部采集、制作完成,最后如期完成北川地震数字博物馆的布置。
按照时下的市场最低价格,当年那批照片也要225万,但殷晓俊分文未收。 “全部免费,我就想用这个技术为灾区人民做一点实事。”
从那以后,殷晓俊扛着相机、带着便携式图形工作站,开始走向世界各地。他以人文地理文献的标准,累计拍摄、合成了10万张矩阵高精度图片和全景照片,还自费主办了一个大型全景图片内容网站:15000张精美的360度高精度图片、6500幅罕见的720度全景图画……
“我的网站,从不收费,而是向全人类传播那些具有时代意义、历史价值的一切。” 殷晓俊坚持自己不是一名“摄影师”,而是一位“全景人文地理摄影记录者”。他说,摄影的美是主观的,全景记录的文献性是客观的——那是留给未来全人类的。
至今,殷晓俊并没有因为收藏而倾家荡产,也没有借此在财富的阶梯上“更上一层楼”。因为对老照片、老物件的历史实证研究,他从一个物质意义上的“千万富翁”,变成了一个精神意义上的“亿万富豪”。他更像一位过上了“平行宇宙”生活的文化牛仔,一辈子干着别人几辈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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