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罗刚第一次对翡翠有感觉是在七岁那年,一位穿着普通的中年人带着老妈子来到他家。老妈子抱着一个包裹,包了一层又一层。揭开最后一层,晶莹的翡翠露了出来,被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的一块白绫子上。马罗刚还记得父亲当时的话:“你看,有财之家,不显山露水。”从十年浩劫,一直到现在,马罗刚仍然恪守父亲教诲。
那一天是少有的热闹,好几个老者来到马家,但老人们看到翡翠,都不说话了。那是清代名家雕刻,一公斤多的一匹翡翠马,“雕得似马非马,近看一块玉,远看一匹马”。翡翠水头灵动,在白绫子上映衬出波光粼粼的绿色。有人拿起来一转动,马罗刚记得在整个白绫背面都透出一片绿来。
大人们开始在大褂长袖子里捏指头估价。不记得是哪位叔叔说:老马家小子,一起过来摸。马罗刚记得,他当时在袖子里捏了三千大洋。父亲说:“始终是小孩子,估得一点都不准。但比很多大行家还是估得高一点。”
那天,腾冲翡翠业的几双眼睛最后把价定在了五百两黄金。“腾冲没有人买得起。”
不管腾冲经历多少战乱,地里的翡翠都从不畏惧战火。
1956年,中缅边境的翡翠交易已经被禁,民间交易却仍然繁荣。虽然边界已封锁,但从腾冲进入缅甸的山连着山,民间流传的小路超过十多条。背着玉,即使有人守着,转一个弯也就过来了。那时,腾冲的翡翠开始返销缅甸和泰国,因为那个年代腾冲没有人买玉,除了滇西玉石收购站为了出口换外汇。
抗战一役,腾冲城毁,但地里的翡翠不畏战火。马罗刚记得小时候,只要一下大雨,水在地里一冲,就会有玉石冲出来。成群结队的小孩子们拿着小抓钉在城里城外的地里钩挖,每天可以捡不少小翡翠回家。
“翡翠很怪,出污泥而不染,就像荷花一样。再怎么脏的泥土,即使是在垃圾堆里面,翡翠都是明明白白的,可以看得到——现在称为折光率高。污泥沾不上它,随便一钩,就知道这是翡翠。”马罗刚小时候也是捡翡翠大军中的一员,“捡到以后,用水一冲,质地就显露出来,没有水的时候,就往上吐一口唾沫,用手抹一抹,对着光线看一看,玉的质地就出来了。”
他还记得收购站的龚大爹。“一个小玉石差不多有五分钱,好一点的一毛,差一点的两分。当时两分钱可以买到一块很大的红薯,基本上作早点够了。那年代生活困难,别的地方都饿肚子,腾冲孩子却很受益。”
解放前的腾冲,很多家庭都有大量玉石,因为交易禁止,很多小作坊的玉石就在家里堆着。小孩子们偶尔用来敲松子吃。腾冲玉石之多远超海关的记录,“得有几万担”。传闻中有一个叫花子,某天家被火烧了,他守在灶口整夜不走。后来在灶下挖出来一块玉石,暗中一交易,盖了一座更漂亮的房子。
“腾冲是翡翠文化的源头。那些不显山,不露水,在不经意间看看石头、谈谈买卖的人,才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上世纪50年代,民国翡翠圈的成名人物都还在,马罗刚经常听家里的大人们谈起。有位高手人称黑乌稍李占魁。黑乌稍是一种毒蛇,形容李占魁眼睛毒,看得准。还有一位行内公认是腾冲少数几位被称为“玉眼”的李启仁,这位“玉眼”名不见经传,解放后在服务公司卖包子。
这些有名的人物活跃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使解放后民间玉石交易暗中仍然繁荣。祖师诞时,他们会约好到来凤山祖师殿里祭祖,然后到叠水河茶室喝喝茶、谈谈玉。“他们的生活是很悠闲的,但在公开场合不能谈玉。”
腾冲城南来凤山上有全国唯一一座白玉祖师殿,是腾冲人在翡翠业巅峰时期的1821年建成的。每年祖师诞,每一个加入腾冲玉石同业公会者,都要在白玉祖师座前宣誓:遵守行业规范,诚信为本。
赌石是腾冲流传久远的故事,有人因此一夜暴富,有人因此一蹶不振。马罗刚说:“腾冲是翡翠文化的源头,像我们这样在石头堆里长大的人比比皆是。他们遵循老一辈的风范,不显山,不露水,每天聊着天,在不经意间看看石头、谈谈买卖,他们才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戴斌 这是个守护好翡翠的年代
在腾冲,戴斌几乎成了成功翡翠商的代名词。在他看来,现在的好东西越来越少,要传代更难,唯有守护。
生于上世纪60年代末的戴斌,在腾冲的翡翠界算是“老人”。虽然2007年,他才从瑞丽来到腾冲驻扎下来,但他却续上家族里世代珠宝商人的因缘,也扎入腾冲这块土地上长达600余年的翡翠开发和文化史。如今在腾冲,戴斌几乎成了成功翡翠商的代名词。想进这个行业试试水,或见识下好石头的,最终都会绕到他面前。
翡翠第四代,半个腾冲人。
在缅甸古都阿摩罗补罗的中国古庙的石碑上,刻着5000个中国玉石商人和采玉工人的名字。那5000个名字的主人,多是腾冲人。今天在腾冲,最早、最大的翡翠卖场(丝路碧玉)是囤藏有几十吨毛料石头的私人会所(玉苑珍藏),它背后的主人,是自称“半个腾冲人”的戴斌。
戴斌做翡翠生意20多年了,属于家族里的“第五代”。“从我老祖的老祖、外老祖那时,一百多年前,就在缅甸做翡翠。我外婆那一代也是,他们去缅甸,通过挖矿,把翡翠带往国内,在腾冲加工,加工完后到香港、上海去销售。所以腾冲曾被叫做小上海。到了我母亲这一代,就断代了,虽然她是地道的腾冲人。我是到1993年,在瑞丽又续上翡翠的缘,直到今天。严格说来,我算翡翠第四代。”
做商人之前,戴斌一直是老师,90年代初在保山农业学校教哲学。1993年,机缘巧合下,他到了瑞丽,下了讲台,进了大堂——去了当时最好的酒店,做起了总经理助理。那个年代住星级酒店的,多是香港、台湾的客人。也有很多并不住店的缅甸商人,常钻进酒店,揣着各种戒石、毛料,逢人就暗自兜售。“我看那些台湾人,总是轻松地提个包来瑞丽,买几百个戒石、几块毛料就回对岸去了。”
戴斌观察着,也开始和缅商交流翡翠。今天卖到几万甚至几十万的戒石,当时也就二三十元一块。戴斌当时工资117块钱,他每月攒下50元,从小做起。买进卖出间,他一边熟悉着玉石,一边攒下了第一笔原始积累——3万块钱。
像很多老资历的毛料商人一样,戴斌经历过翡翠开发的好时代。1996年,缅甸政府为了增加国力和税收,开放了翡翠矿石开采。戴斌开始往来于瑞丽、腾冲和缅甸的矿坑,与缅商合资开始买矿石。1998年,他和两位颇有声望的艺雕大师——人称翡翠界齐白石的王朝阳、擅做大摆件的李正庆——合伙成立了一个玉雕厂。他不但要去山上进口毛料,还要投入做翡翠成品。
“我们说坑口,就是矿山,一个坑口一两平方公里,一年交给缅甸政府多少钱,一般租期是三到五年。于是,大量开采开始了,人工采变成了机械采,大量挖掘机开始进去了。从1998年到2008年,十年间的玉石开采总和,可能是前五百年的总量。”戴斌也体验了从爱翡翠、迷翡翠,到专业采石、疯狂赌石,再把石头变成翡翠产品的全部滋味。
随着翡翠生意越做越多,戴斌2007年在腾冲开了一个占地十亩的“丝路碧玉”,扎扎实实驻扎下来。在腾冲,他的翡翠也真正进入零售行业。
腾冲作为翡翠的集散地,玉石生意的稳健和旅游业的勃兴息息相关。戴斌不仅是翡翠商人,还是腾冲旅游业的元老。“不自夸地说,我算腾冲民间旅游的第一个推介者。”1994年,涉足翡翠业的同时,他创办了永昌旅行社,先在瑞丽,后在腾冲。大多数中国人还不知如何抵达腾冲时,戴斌已把“南丝绸之路”推介至新加坡、香港和台湾等地。戴斌总说,旅游业接轨翡翠业。“我们在腾冲发展翡翠,最大的一个附加值,就是推动了腾冲旅游。”如今,“老字号”永昌旅行社还在腾冲,戴斌也希望未来几年后,在石头和山水之间的老字号,能发出些新的声音。
疯狂石头的时代过去了,现在乐得慢慢来。
常有人问戴斌:还赌石吗?上过山的人,都擅赌石。当地行话把原毛料石,叫“全蒙头货”,是所谓“蒙头赌”。戴斌也疯狂过,经历过一些输输赢赢的故事。如今他变得理智、稳健起来。“一是神仙难断寸玉,要懂‘三分靠经验、七分靠运气’。二是翡翠鉴定经验越丰富,你反而越理智。再者,随着2000年缅甸公盘政策,做得好的翡翠商人,赌性相对变少。尤其2005年开始,99%的石头已经一切为二了。好的赌石难得一见,也不需要赌了。”
戴斌早些年还张罗做过一件大事:他曾把平均年龄65岁,曾在中国修滇藏公路、青藏公路的33位老专家,组织邀请至缅甸,以民间珠宝商的方式,在缅甸的玉石场整整考察了19天。“有些很珍贵的矿口,是缅甸政府有史以来第一次破例允许外国人参观。因为我们这个团都是世代珠宝商人和老专家,实际上是去做地质科考的。近100个矿口,深度科研后,最后结论:没办法,世界上唯一具有收藏加工级的翡翠只能产自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就是缅北所谓三千平方公里的翡翠产区当中,仅是雾露河37公里左右的一个河床。“顶级翡翠面临枯竭。不算乐观地看,也就能开采个一百年、两百年左右。”商人身份之外,戴斌还是腾冲珠宝协会玉石分会的副秘书长,他熟悉缅甸玉石政策的来龙去脉,也能看清翡翠行业的水深水浅。他总说,疯狂石头的时代过去了。
“疯狂的石头”增值最可怕的是2009年到2011年。“现在风浪过去了,平平静静,反倒是守护好翡翠的时候。但好东西越来越少,要传代,也难。”
在戴斌的会所,二楼放着几十块人头大的毛料石,是他曾在缅甸矿山淘来的。无事时捞起一块,摸摸看看,像是打量和这块土地最接地气的证据。
问及还有多少这样石头,他说,几十吨吧,慢慢来。 (文/丁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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