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腾冲,古镇给你乡野清丽,温泉提供调理生息。而透过那些树叶上的弹孔、纪念馆的忠烈祠和墓园里的烈士冢,腾冲又呈现出厚重与悲怆一面。山之上,国有殇。从滇西抗战到国殇墓园,那些焦土镌刻出的,是一部活生生的腾冲抗日悲壮史。
腾冲虽小,但在民族危难的紧要关头,这里展现出的内生力量却无比强大。
1944年,世界反法西斯阵营进入全面反攻阶段,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以5个师的兵力对阵已经包抄东南亚,妄图入侵大西南的日军。历经127天的战斗,击毙敌军6000余人,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9168人牺牲。在40余场大小战役后,远征军收复腾冲,腾冲也成为滇西最早光复的县城。
次年,一座以纪念腾冲战役及阵亡将士的墓园落成。1945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8周年纪念日),国殇墓园正式落成并对外开放,成为抗战中全国建立最早的一座陵园。“9168名牺牲的远征军将士,墓园为他们而建。”滇西抗战纪念馆副馆长伯绍海说。
墓园内纪念阵亡烈士的忠烈祠后,自下而上排列着3346块小石碑,代表着腾冲城最后攻坚战牺牲的3000多名将士。每有游客来到,无不脱帽致敬,鞠躬行礼。据伯绍海介绍,这些石碑在墓园中仍保持战斗队形,一如这3000多名将士在那场战役中的姿态:为了保卫疆土随时能够冲锋陷阵。
1943年,腾冲抗战进入拉锯战,日军驻腾行政班本部长田岛寿嗣致函62岁的腾冲县县长张问德,意在对其诱降。张问德历数日军罪行,慷慨回信如下:“此种痛苦均系阁下及其同僚所赐予,此种赐予,均属罪行。”
也正因为这封正义凛然的回信,腾冲人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花甲县长”张问德。在墓园内,有一块醒目的石碑屹立,上书张问德的这封《答田岛书》。伯绍海说,如今的腾冲人受这封信影响极深,对滇西抗战史念念不忘:“比如段生馗,他已经为收藏那些战争物件坚守三十多年了。”
腾冲,一个挨过无数子弹的豪情小地;腾冲人,都是向往和平且嫉恶如仇的正义之士。
截至目前,段生馗已经收藏了3000多顶钢盔——这些都是在缅甸北部的二战旧地拾得的。1940年春,滇越铁路被日军炸毁至瘫痪,也使得滇缅公路成为外界唯一的援华通道。1941年,为保卫中国西南大后方,中国组建了10.3万名中华民国远征军奔赴缅甸抗日。这3000多顶钢盔,代表着浴血滇西战场的中国远征军。
段生馗曾任滇缅抗战博物馆馆长。这位“收藏疯子”在腾冲名气极大。从钢盔、刺刀,到肩章、军服,只要是在战场上出现过的物件,他一概视为“抗战文物”。听着父辈口中的“滇西战争故事”长大的段生馗,至今为止有一个外号:司令。“孩子们喜欢玩打仗的游戏,我小时候个儿高,经常扮演最厉害的中国远征军司令。”
成年后,学经济的他虽然进了银行任职高层,但总是向往着背起行囊去边陲,去战场旧地寻找历史的遗物。他把花重金从战争亲历者处买到的旧时武器、军服和军靴都摆在宿舍里,“每天就是和这些物品一起入眠”,这种状态在外人看来已是“疯癫”。
收藏历史文物,尤其是抗战文物是件既费力也花钱的事。为此他旷工、负债,花费了相当大的代价。但每每满载那些滇西战场旧物回家时,他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得意和满足。他说,很多腾冲人虽然不理解他对收藏的狂热,但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血液里流淌着的是同样的情怀。
段生馗眼中的腾冲,是一个挨过无数子弹的豪情小地。他眼中的腾冲人,是那些向往和平且嫉恶如仇的正义之士。腾冲人无法谅解日本人上世纪初期在滇西乃至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段生馗说,通过收藏,他可以让历史归位,让纪念馆中的战争物件自己说话。
远征军老兵黄应华
讲抗战旧事是为了给家乡一个交代
在腾冲老兵眼中,他们的故乡曾被战火蹂躏,他们的青春曾被战争湮灭——而在接下来的人生里,不论面对何种艰险,他们都秉承着对故乡的热爱,永不退缩。
1942年,腾冲被日本军队攻陷。那一年黄应华还不足17岁。他在腾冲一中上初三,亲眼目睹了腾冲在战争中的沦陷。百姓倾城而逃,故乡一片瓦砾狼藉。
他并没有选择和家人一起逃难,而是和几个同校的同学一路向北,踏上往曲石方向的路。“那里有中国军队,我们要当兵,我们都要打日本人!”
如今,提及那些关于战争的旧事,86岁的黄应华(2013年接受采访)总是一遍遍诉说痛歼北斋公房日军的大捷,以及那场异常惨烈、耗时42天的焦土之战。“从目睹战争蹂躏摧毁我的家乡腾冲,到自己作为战斗一员亲手赶走侵略者,我们需要重新正视、评价那段历史。”黄应华说。
黄应华第一次上战场,就赶上了北斋公房攻坚战。在穿越腾冲母亲山时,很多人永远长眠在了高黎贡山。
在与几个同学达成了“驱除日寇,保卫腾冲”的共识后,黄应华和几个同学向曲石方向挺进。他们一路穿越枪林弹雨到了国军第二师防区,满腔的热血瞬间被浇了一盆凉水。“有个军官说,你们一帮学生能干什么呢?你们还是去大理考干训团吧。”话虽刺耳却颇有几分道理,黄应华和同学一商计,立刻向大理进发。“只有到干训团学本领才能把日本人赶出腾冲。”于是他们徒步翻越高黎贡山,再渡怒江来到保山。
由于盘缠已用尽,这群热血青年来到保山后,只得栖身观音寺。在这里他们偶遇了前来上香的方光英少将,后者介绍他们去大理找腾冲老乡李根源。“想打日本人,李根源或许能帮助你们。”
李根源是当时的云贵监察使,在听完这些半大孩子痛陈战争给腾冲带来的破坏后,李根源一脸沉痛。黄应华后来回忆:“李老先生的那种悲沉痛心的表情,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在李根源的介绍下,黄应华与他的同学进入了大理干训团,或者直接进入军队参军。黄应华被编入大理干训团,随后被分入第十一集团军做排长——他终于接近了“扛起枪,保家乡”的热切愿望。
黄应华第一次上战场,就赶上了北斋公房攻坚战。北斋公房海拔3200米,是古代丝绸之路必经之地,同时也是高黎贡山的核心区域。在高黎贡山中隐蔽行军四天后,黄应华所在的五九三团顺利攻下桥头街。接下来,高黎贡山就成为横亘在面前的一大难题。为了更隐蔽地向敌军进发,军队必须山路行军。作为土生土长的腾冲人,黄应华很清楚这座腾冲“母亲山”的险峻:道路泥泞,森林阴湿,枝杈盘绕,蚁虫无数。尤其是战时当天下过雨,苔藓遍布石板,行军极其不易。
“行军急,路艰难,供给缺。”黄应华回忆道。饿了,这些年轻的士兵只能在山林中随意找些野菜充饥。回忆往事,黄应华仿佛回到了70年前的高黎贡山:“很多人挨不过,倒下了,有个人的最后一句话我还清楚地记得。他说:‘我休息一会儿就赶上部队’。”后来,这位士兵再也没有出现。“很多人永远长眠在了高黎贡山。”
“我一生都不会远离腾冲去外地工作,这是为了他们,也为了和他们那个约定。”
北斋公房战以远征军全歼日军告终。随后远征军逼近腾冲,打响了异常惨烈的腾冲战役。腾冲在被日军占领期间面目全非,日军利用民房设防,巷巷筑堡,黄应华回忆说,当时只能是一条街、一条巷、一间房地打,白天黑夜地打,子弹随时可能从任何方向飞来。这场焦土之战耗时42天,最终远征军收复腾冲,黄应华用了一段文字来概括他所经历的腾冲战役:“攻城战役。尺寸必争,处处激战,敌我肉搏,山川震眩,声动江河,势如雷电,尸填街巷,血满城垣。”
这也是战后第二十集团军会战概要中的一段文字。
收复腾冲后,黄应华请假回家探亲。他的父亲重病在床,而不少亲戚已在战火中逝去。某个瞬间他作出了一个决定:留在腾冲,留在家乡。
“当初和我一起去大理干训团的一共有七个人,其中我和李炳福、彭文德最要好,后来我们三人被抽分到不同的部队,临别时彼此约定过,战争胜利后要回腾冲团聚。”
分别后,李炳福在战斗中率部攻城时牺牲,而彭文德在南门街被日军炮击身亡。
黄应华如今还珍藏着三人的合影。他说,他就留在腾冲,哪也不去。看着如今的腾冲快速发展,这位老兵很是欣慰。“我经常拿着这张照片,把腾冲抗战的故事讲给儿孙们听。”黄应华说,这代表着他对腾冲的热爱,更是他对家乡的一个交代。 (原作者/刘庚寅 辑/赵渌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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