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圈子”“混脸熟”似乎是每个人从学生时期就开始修炼的“社会学科”。俗话说:“有关系就没关系,没关系就有关系。”在中国,“关系”就是社交的本质,人们进行社交,多数为的是打造坚固的关系网。过滥的社交,其实是场生命的内耗。
中国人是不是得了社交饥渴症?总是在约约约。
饭局是中国人社交的主战场。在澳大利亚留学6年、今年回来探亲的杨洋(化名)说:“从我回来后,各种加群、聚会从没停过,突然感觉中国人是不是得了社交饥渴症,总是在约约约。”
杨洋很不习惯这种社交轰炸。她说:“我高中就出国了,现在回到国内,很多朋友都不熟,但他们总能把我拉进各式各样的群里。我被迫看着一群我不认识的人聊个不停,三更半夜也是消息不断。以前退群会有消息提示,碍于朋友面子只能忍着,除了屏蔽别无选择。现在退群没有提示了,我多半都悄悄退掉,因为实在是太烦了!”
杨洋除了在网上“被拉群”,现实中也“被聚会”,赴各种饭局。以同学聚会为由头凑成的饭局,几乎是每人都经历过的社交活动。小学、中学、大学、MBA、党校,甚至幼儿园的同学,都能凑一个局。同学聚会的特殊性在于,它既不是熟人社交,也不是陌生人社交。那种似熟非熟、似近实远的关系,最难以琢磨。老同学被聚集起来,更多只是基于共同的经历与记忆,却忽略了现时的身份阶层、价值取向和利益主张。这种刻意安排的同学聚会,有悖于“人以群分”的社群聚合规律,于是各有立场、各有心思的“老同学”被草率地纠集一堂,难免尴尬。
逢聚会必喝酒。中国人酒桌上的社交规矩也多不胜数。坐在酒席上,就连座位也分三六九等。酒桌上常听到的一句劝酒话是:“感情深,一口闷;感情厚,喝个够;感情浅,舔一舔。”客人喝得越多,主人就越高兴,说明客人看得起自己;如果客人不喝,主人就会觉得不给面子。杨洋说:“要不要喝酒应该是个人权利,为什么就成了面子和交情的问题?简直是道德绑架!我常常是挡酒挡得饭也顾不上吃。”
过年是中国人最大的社交活动。对于杨洋来说,不好意思打电话拜年,见了亲戚不知道说啥,宁肯躺床上也不常主动联系朋友聚聚,微信宁愿打文字而不愿用语音,抢红包总是很积极,等等,这些都是她的常态。杨洋说:“往年过年总要参加各种聚会。今年除了一些比较熟的亲戚朋友,其他聚会活动似乎少了很多。可能大家都跟我一样,对这些事情厌烦了吧。过年我更愿意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吃零食、看韩剧!”
人情已被异化,请柬成了“红色炸弹”,只不过披了一层温馨的面纱。
除了各种同学聚会,还有一种让人身心疲惫的社交叫做“参加别人的婚礼”。周佩恩(化名)是深圳一名80后白领,毕业5年的他今年遇上了同学、朋友结婚的“高峰期”,“几乎每月都有同学或者朋友给我发来请柬,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去参加这样的婚礼有什么意义。见了新郎也就互相问候两句,不外乎那几句——‘有女朋友了吗?什么时候轮到你啊?得赶紧啊!’他们甚至还没等我回答,就已转身去下一桌敬酒了。我知道他们并不是真的想了解我的私人生活,只是实在想不出什么话题聊了。”每次递上红包、敬完酒,周佩恩只想着赶紧离开。
参加这样的社交活动,除了伤时间,也伤财。周佩恩说:“结婚随礼金、孩子满月随礼金、搬家随礼金,随礼少了拿不出手,不去吧又落个不够意思。我这半年下来,大概已经送出2000块钱的红包了。”明年,周佩恩也准备结婚,他和未婚妻商量着不办婚礼,因为在深圳办一场婚礼的成本实在太高。但是两边的老人都坚决反对,他们认为之前亲朋的孩子结婚已经随了不少份子钱,不办婚礼就没办法收回,“必须要赚回本才行”。
亲朋好友,喜事临门,礼尚往来,本是赏心乐事。然而,现在这种人情已被异化,请柬成了“红色炸弹”,只不过披了一层温馨的面纱。帕斯卡尔说:“我们由于交往而形成了精神和感情,但我们也由于交往而败坏着精神和感情。”当人情消费异化为“强迫消费”,不见了人情只剩下“交费”的时候,还有多少意义?
在看似风光、忙忙碌碌的社交生活中,人们不禁开始反思,为何会对社交感到如此疲惫、厌倦?杨洋说:“不是我不喜欢社交,我在国外也经常参加party,每次都能遇到一些有趣的人,但是国内的社交实在太无聊了!看着别人拼酒、瞎聊、讲黄段子,你只想拿出手机看点儿什么,来掩饰你的尴尬和无所适从;看着人们和领导挨个敬酒,你只能挂着僵硬的笑容在一旁看着,装作融入其中。这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社交对于中国人而言,更像一种目标明确的对利益关系的维护。中国人认可的价值,多数与物质有关。与之无关的,谓之没用。费孝通描述中国人的基本社交关系是“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不像团体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个平面上,而是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
“人们常常误认为,那些热心于社交的人是慷慨之士。泰戈尔说得好,他们只是在挥霍,不是在奉献,而挥霍者往往缺乏真正的慷慨。”
“社交”一词原指社会上人与人的交际往来,是人们运用一定的方式传递信息、交流思想,以达到某种目的的社会活动。社交这种东西在中国历史上似乎只是上流社会热衷的一个词,如皇亲贵族、文人雅士,后来是留洋人士。城市小市民的社交是各类聚餐,乡村农民的社交是赌博或赶集,其实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社交,形式不固定,也没有交流思想的氛围和空间。
齐美尔在《交际社会学》中说过,真正纯粹的社交是“为社交而社交”,这中间没有任何社会因素,没有丝毫利用的关系和功利主义,两人相向而坐,愉快地聊天,节奏适当,气氛轻松,交谈双方仅从交谈本身就获得了无限乐趣。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要利用对方的社会资本为自己谋利。缺乏知识与精神层面交流的沟通,充其量只是交际。
从这个定义来看,严格来说,中国人喜欢聚会,但没有社交。真正的社交不累,耗费时间进行无效的“伪社交”才累死人!
学者周国平认为,社交更注重彼此交往的质量。他说:“人们常常误认为,那些热心于社交的人是慷慨之士。泰戈尔说得好,他们只是在挥霍,不是在奉献,而挥霍者往往缺乏真正的慷慨。挥霍与慷慨的区别在哪里呢?我想是这样的:挥霍是把自己不珍惜的东西拿出来,慷慨是把自己珍惜的东西拿出来。社交场上的热心人正是这样,他们不觉得自己的时间、精力和心情有什么价值,所以毫不在乎地把它们挥霍掉。相反,一个珍惜生命的人必定宁愿在孤独中从事创造,然后把最好的果实奉献给世界。”
对于人际关系,周国平有自己的原则:尊重他人,亲疏随缘。他说:“我相信,一切好的友谊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不是刻意求得的。再好的朋友也应该有距离,太热闹的友谊往往是空洞无物的。使一种交往具有价值的不是交往本身,而是交往者各自的价值。高质量的友谊总是发生在两个优秀的独立人格之间,它的实质是双方互相由衷地欣赏和尊敬。”
白岩松回忆起他心目中的社交时说:“我上大学的时候是上世纪80年代,80年代经常有很深入的谈心。但现在手机这个第三者的出现,让深度的谈心很难了。那时候的卧谈会,会为一首诗、一部作品、一个观念彼此争论,最后谁都睡不着,天就慢慢亮了。”现在人们的精力除了满足基本欲望之外已经所剩无几,以致思想成了奢侈品,社交、聚会成了“无聊”的代名词。
随着“伪社交”无聊本质的暴露,越来越多人开始表现出对聚会等社交活动的“性冷淡”。面无表情,带着嘴角一点似是而非的上扬弧度就是最好的表情,这仿佛是在那张冷漠脸上贴一个“危险!生人勿近”的标签,可以消灭各种来自同事、朋友的周末邀约,并意味着获得一个无拘无束“宅”在家的周末。
耿直的蒙田说过:“沉默较之言不由衷的话更有益于社交。”希望未来哪天社交饥渴的中国人可以“冷淡”下来。这样的冷淡,指的是情绪的平缓、欲望的削弱,注重向内的、对于知识与精神层面的追求。只有当中国人的知识涵养与其物质财富都同样富足的时候,社交才会变得有趣起来。到那个时候,我们再来谈社交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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