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以下简称“彩虹”)的观众席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生面孔,现场演出场次也在不断增加。7月,上海两场日文作品专场音乐会的1600张门票,开售43分钟即售罄。当然,绝大多数观众是冲着《张士超你昨天晚上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哪里了》(以下简称《张士超》)和《感觉身体被掏空》(以下简称《感身空》)来的。“严肃作品+彩蛋”的方式,让更多观众走进音乐厅,开始接触合唱艺术。
围观一场大部分时间“像冬天的森林般寂静”、结尾却“嗨得像神经病”的音乐会。
“金老师您好!我是明晚音乐会的主持人,请问您这边有什么要求吗?”
“把话筒给我。”
看到这段对话,稍微对彩虹有一些了解的人,就能猜到当天的音乐会现场将是什么画风——用团长兼指挥金承志的话来说,就是大部分时间“像冬天的森林般寂静”,结尾却“嗨得像神经病”。
开场前,金承志拿起话筒,首先表达了对观众的首肯:“本来他们跟我说,今天这场的上座率不是很高,结果我一看,蛮好的嘛。”观众笑。他又转过身,对背对舞台的观众说:“这个区的人坐得特别满,你们都是来看我的吗?”观众又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气开得太足,当团员们入席站定,唱出第一个音时,原本窸窸窣窣的音乐厅突然安静下来。《泽雅集》的七首曲子,从引子到尾声,从夏末到初春,天色,孩童,江川,荞麦,就像七幅淡雅的水墨画,一一被唱出。“真好听啊!”一声低叹从后座飘来。
这套曲子唱完,金承志放下手中的“避雷针”,拿起话筒,瞬间从指挥家变成卖萌的主持人。他引导观众如何欣赏一场音乐会:演出过程中,不允许任何人干扰。他讲了一个段子:“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了了,一有声音就喊停。有一位女士屡教不改,最后我把她请出去了。结果第二天我妈给我发短信:‘儿子,昨天是我……’”
“休息好了吗?我们可以开始下一首了吗?”他突然转身问团员们。事实上,“话痨指挥”的人设,是贴心的“金爸爸”在给团员们争取一点休息时间。
阳春白雪不敌搞笑金胖。万众瞩目的,还是名曲《张士超》——这意味着“彩蛋”环节开始了!“在《张士超》开始以后,你们可以做自己。”金承志用他温柔磁性的声音说,好像相声开始前的暖场。全场又大笑。
今年年初,张士超火了。很多人不知道他到底是谁、长什么样,可是都知道他弄丢了室友的钥匙、喜欢华师大的女生、家在五角场……这一切都被他的室友金承志写在了歌里。
这位非常爱演的指挥还要求观众配合他:“我要像一个普通指挥家一样走下台,你们要鼓掌。”被逗乐了的观众热烈鼓掌。“欸欸欸,他们鼓就好了,你们鼓个什么劲!”冲着台上一起笑得很欢的团员们,金承志发起了嗲。
以为演出就要结束时,观众迎来了第二波小高潮:《泽雅集》番外篇《挑柴阿公歌》。团员们手挽着手唱道:“快意飞马又如何,倒不如学我自在翁,三天打鱼两天种地,人生呀不过就是几个秋。来来来,来来来,三天打鱼两天种地,一到冬天就换老婆!”
“一到冬天就换老婆”——听到这句,在网上通过视频围观的观众评论道:“难怪你们被掏空了。”现场观众大声的“哈哈哈”也如弹幕般涌现。
最后一首曲子是团歌《彩虹》。演唱之前,金承志做了一个很夸张的挥舞动作,鼓励大家打开手机的闪光灯。当第一个人拿起手机开始有节奏地摆动,全场默契哄笑,随后大家就自发组成了万人大合唱模式的蓝色星星海洋……是的,彩虹又一次把音乐会开成了演唱会。
至此,观众已彻底被“掏空”,恨不得把“值回票价”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作为一个指挥,怎么能光会讲笑话呢?”
7月27日,彩虹团员们戴着毛茸茸的耳朵,一脸严肃地合唱一首吐槽加班的歌曲,并唱出了交响乐的恢弘气势。这首《感觉身体被掏空》作为“从天明到日暮”外文专场音乐会的番外曲,继《张士超》之后再次让彩虹一夜爆红。
聊起《感身空》,金承志深有同感:“谁说胖子不会被掏空?胖子被掏空起来也是很可怕的,我写这个作品时就已经被‘掏空’了。当时还有十天左右就要演出了,我连续熬夜好几天,到广州出差时突发痛风,他们用轮椅把我运回上海,那几天我就做了轮椅男,chairman,也是‘主席’的意思。”
他回忆了和复旦大学 ECHO 合唱团团长、亦师亦友的洪川的一次夜谈。他问洪川,在扮演(团长和指挥)这些角色时,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孤单,别人无法理解你。洪川沉默许久,回答:“是的。”洪川说:“我摔过一次谱子。我当时把谱夹拎到这么高(比肩),手一松就摔了。其实不是很响,就这么‘哐当’一下,我当时愣了一下,跟大家说,‘对不起我没办法排练,你们好自为之’,不敢看任何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书包一拎,走了。回到家,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一口灌下去,想睡觉。”
这个画面戳中了金承志的心。在彩虹的一次排练中,发生了情节几乎一模一样的事。他问自己:“我干吗啊?为什么啊?干吗要让自己那么累?犯不着啊,跟所有人作对。”
他的段子手属性,起初是被质疑的。2012年,因为种种原因,创立两年的彩虹几近解散,处于一个混沌的状态。彼时的金承志少年得志,排练前他一般不做太多准备,经常凭着段子手本色,将排练变成个人脱口秀。3小时下来,排练没进展,所有人唯剩呵呵。
“为了让大家喜欢我、留在团队里,我经常讲很多笑话。但我发现,笑话讲得越多,人走得越多。原因不在于讲笑话,而是你作为一个指挥,怎么能光会讲笑话呢?”金承志回忆起那段经历,依然有些愧疚。
据女团员反映,当时的金承志留着披肩长发,戴着黑框眼镜,一身棉麻装束,一副恨不得把“艺术家”三个字挂在胸前的样子。“我每周花几个小时来排练,就是为了听一个刚毕业的小伙子说单口相声吗?”一同参与排练的还有“牙医”,他认为那时金承志在指挥和对乐曲的了解程度上功力尚浅。
“2012年,问题都出现了,很多音乐团体、演出方表示不跟我们合作了。包括我的指挥、我的作曲、我的工作、我的交际圈,突然之间全都没有了,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地没有了。”那段时间,金承志的父亲得了癌症,工厂和公司也关了。金承志的优越感消失了。“唉,那种焦虑其实还挺锻炼人的。”
他想过出国留学,一走了之。凭专业背景和带团经验,他确信国外各大音乐院校都会伸出橄榄枝,可是他不甘心。“当时的彩虹太弱了,连海报都要我自己设计,我要走了这个团肯定就散了。”
他最后留了下来。“我要保护他们热爱的东西。”当然,这个“他们”也包括他自己。他知道父母不理解这些事情,价值观不同——新生代只要能解决生活温饱,就会去追逐自己的爱好。
“飞天只是一刹那,但是要准备很久。”
2014年夏天,金承志带着彩虹到台湾参加两岸交流演唱会,那里的文化氛围让他感到“好久没有这么平静过”。演出归来,金承志回到温州泽雅山的家里,窝在书房里看书、写曲子,有时也会到田里摘菜。三个月后,再次出山的金承志想通了很多事情,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第一件事是剪掉留了七年的长发,“一切都从头开始”。曾经不可一世的“金大指”,开始心无旁骛,对着镜子从打拍子重新学起。他向同行请教声乐技巧,控制讲段子的频率,把曲目拆成若干个小节,挑出最难的地方反复练习。他还安排团员去他的出租屋里上小课,一对一抠问题。
他开始去做一些他称之为dirty work的杂事,学着去经营一个民间合唱团,而不是做一个只会比手画脚的指挥。“《张士超》火之前,所有的事情,比如设计海报和节目单、送票、联系音乐厅、定档期、舞台监督、团员穿着、弄团购单子等,你能想到的除了音乐之外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在做。”
2014年4月,彩虹在宁波有一场演出。距音乐会开场还有10天,只卖出去40多张二楼的“老人票”,一楼一张也没卖掉。他心想,如果没人来看,团员们难道演给空气看?不行,一定要让这个场子坐满人。于是他提前杀到宁波,挨个儿跑各个机构,推销团购票。“那个时候我就像一个销售,略显寒酸。”
一部《扶摇》终于结束了动荡,“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他希望能给观众呈现这样一个画面:“一个乱糟糟的积累过程,到最后‘嘭’的一下,突然变成了全世界最轻的一个音,很轻很轻。飞天只是一刹那,但是要准备很久,这不仅是鲲的扶摇,也是我自己的扶摇。”作为一个段子手,其实不太好意思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心路历程,他马上又嬉皮笑脸起来,“好啦,我鸡汤不说了,再说有人要打我了”。
“我没火,我也是被消费的,我就是一庞麦郎。”
金承志刚过完29岁生日。他的生活并未因变成“网红”改变太多,他在微博上说:“我没火,我也是被消费的,我就是一庞麦郎。”
彩虹每周一的排练依然坚持着。排练室里,伴随着笑声,大家统一向右转,“先按摩,用力!用力按!”这是彩虹的传统,开唱前团员互相按摩,颈、肩,然后是背,一起进行肢体和精神上的放松。他还教团员自创的开嗓方法:“哈、哈、哈、哈、哈,我爱吃西瓜!”
金承志有很多外号:金老师、金爸爸、金大大、金瘦瘦、金指、老金、阿金爷叔……还有一个是“金璐璐”,这是因为他自曝“我妈从小给我穿裙子、梳辫子,直到上小学我才知道我是个男的”。
在团员周齐昕眼中,金承志性格中最吸引人的一点,就是既能阳春白雪,又能下里巴人。排练时,“金爸爸”会对唱得不到位的人说:“你们是不是没喝大力浑身难受?!”有时他也会故意指责一个团员,然后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把她的生日蛋糕推出来。他制定的彩虹团规,前九条挺正常,到了第十条画风突变——“金承志是神。”
翻开金承志设计的《双城记》曲谱,更能体会这位“神”的独门秘籍:本应写着“柔和地”或者“轻快地”,换成了金承志自己的注释——绝赞の优越感、自信而装逼的、优越感升级中,最后是“炸观众一脸”;《挑柴阿公歌》上,用漫画般的字体赫然写着“完美逆袭?”;他甚至把自拍照印在上面!
看似幼稚搞笑,其实这些注释能让团员更快地掌握演绎歌曲的要诀。这源自他做歌剧助理导演的经验。当时那位歌剧导演把案头工作做到极致,精确到每分每秒,乃至演员在舞台上的每一步。这给了他启发:“指挥的功力,90%体现在案头工作和排练上。演出则是加分项,是给你出彩的,而不是最重要的。很多时候我们会本末倒置。”
一旦认真起来,《张士超》这样的曲子,金承志也可以让团员们在笑场一遍之后一丝不苟地唱出来。金承志说,他们是一个“家庭”。这个“家庭”中有化学博士、美食博主、流浪歌手和演员,也有航天建筑行业的工程师。他们总结这个团“除了音乐,我们基本上什么都会”。金承志说,大家在一起几年,混得很铁、很默契。“《张士超》和《感身空》这种作品绝不仅仅是我个人的能量,它是年轻人对于当下生活的一种表达。”
金承志用不到一周时间创作了《感身空》,第一次唱给团员听时,他们说他有病;之后花了十多天排练四次,搬上了舞台。歌中“爸爸来自西伯利亚”的说法,来自团里各种荒诞的请假理由。有一次,金承志跟一个指挥朋友吐槽,说下一次暴雨,团里就有七八个人没来排练。结果这位朋友说这都算好的:“每次演出、加排,我们团员家人的病逝率就非常非常高。他们都不记得用家长请了多少回假,有个哥们儿的爸爸都过世三回了。”像找钥匙一样,擅长观察生活的金承志就把这件事写入了歌里。
对于行内人而言,彩虹最让人不可思议的不是演唱“神曲”,而是“三遍成型”的传说。团员金禧透露:“这个传闻是真的。即拿到一首歌曲,第一遍先lululu地哼唱一次;第二遍加歌词唱;第三遍在外行听来,就已经完整了。一首曲子十几分钟就能练出来。”2013年9月进入彩虹的诸春飞发现,团员不仅拿到谱基本就能唱,而且还有默契感,“节奏好快,我有点跟不上了”。
“话题越沉重,口吻就应该越诙谐。面对生活需要多点幽默感。”
如今,团员们稳定下来,演出场次也多起来,金承志和他的彩虹终于翻过了一个低沉的乐章,向另一个未知的乐章平缓过渡。他现在对作品的要求是:“一种情感,一种画面,一种音乐语言。”他喜欢研究中国古汉语和日本俳句,彩虹的团训,就来自日本俳圣松尾芭蕉的“造化随顺,风雅之诚”。
《去来抄》里有一篇俳句叫《身体轻松放》。话说一天傍晚,先师对宗次说:“来,休息一会儿吧!我也想躺下。”宗次说:“那就不见外了。身体好放松啊,像这样舒舒服服躺下来,才觉得有凉风来啊!”先师说:“你刚才说的,实际上就是发句呀!你将它整理一下编到集子里吧!”于是有了《身体轻松放》:“身体轻松放,四仰八叉席上躺,心静自然凉。”这正是芭蕉的主张——变“风”为“雅”,将大众的、底层的、卑俗的东西予以提炼与提升,把最日常、最通行、最民众、最俚俗的事物加以审美化。
“我很不喜欢大家一本正经地去聊一些沉重的话题。我觉得话题越沉重,口吻就应该越诙谐。面对生活需要多点幽默感。”金承志说。他的作品多从日常生活取材,有一次,他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上,就有了《小溪》这首“吃货之歌”:“大口吃瓜、麦穗面好香、春天咧五香干……”而家乡的净光山,有各种鸟叫、虫鸣、人语,小孩子、妇女、和尚在走路,在金承志心里,那里有“小山藏世界”,也有他打群架的年少时光。
他透露,年底将会表演新作品《落霞集》,它是由八首曲子组成的故事,描写的是一家三口来到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岛,还带了一只小狗。“小男孩一点点长大,父母一点点老去,小狗先去世,然后是父母。父母对他说,当四面八方都是晚霞时,我们会化作清风回到你身边。于是他一直在等待那样一个傍晚,最后在孤独与天真中去世了。”他一边描述着,一边用钢琴弹奏一些简单的调子,试图补充那个电影一般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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