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土耳其博德鲁姆海滩走了一整天,画家刘小东开始怀疑那张令世界沉默的“叙利亚3岁小难民艾兰伏尸海滩”照片的真实性。
因为想求证艾兰遇难地点,他和助手来到这里,拿着照片比对海湾走向、沙滩样貌。苦走一天,他发现自己迷失在悬崖峭壁间,几次向当地人问路,皆一无所获。
直到日落,刘小东只确定了大致地点。“我觉得就是这了,我姑且相信这件事。”刘小东对着那片海按下快门,此后在照片上写“抱歉,我找不到你了”。今年5月,这张照片作为刘小东最新展览“迁徙”的一部分,在意大利佛罗伦萨斯特罗齐宫展出。
整个“迁徙”项目,刘小东以他喜欢的“劳动者的方式”,沿叙利亚难民涌入欧洲的路线走了一圈,从土耳其博德鲁姆半岛的阿克亚拉尔(Akyarlar)出发,到希腊科斯岛(Kos),再从匈牙利和奥地利的边境铁路到维也纳火车站。
“为什么选择徒步?”
“我要用我的劳动对得起他们的苦难。”
在北京待了30余年,来自辽宁锦州的“金城小子”刘小东依然有清晰可辨的东北口音。他17岁到北京,从火车站一路走到中央美院附中报到,早已习惯边走边画。尤其是从2004年开始“现场绘画”后,他和团队先后行走于金门、奉节、青海,乃至泰国、意大利、美国、古巴、巴勒斯坦、以色列、印尼、南非等地,以临时搭建的画棚为工作室,使用素描、日记、油画、摄影等手法,甚至引入纪录片拍摄。
“我要从我眼里得到营养,我的眼睛要不停和现实、和看到的东西发生关系。”他创作的主题与当今世界的社会、文化、经济和环境问题息息相关。
艺术家要克服文人的矫情,刘小东说,“要真的像劳动人民一样去体验,去流汗”。对现实的批判始终不曾脱离他的画笔。
澡堂里男人的裸体,路边血淋淋的鸭子,生活中的各种异常成了刘小东的素材,以至于冲洗照片时被店员当成变态。
这不是刘小东第一次接触难民。2013年创作《巴以之间》,在巴基斯坦一处联合国建造的难民营,刘小东咬咬牙用1000美元买了此次旅行的特殊纪念品——一个学生用巴以之间的墙磨成粉末后制成的沙漏。“说咬牙,不仅因为巴以之行现金不足,也怕把孩子惯坏。”
逗留以色列期间,刘小东受邀到当地一对美国老夫妻家吃午餐。站在主人家视野澄明开阔的顶楼平台四下环顾,左边是伊斯兰清真寺高塔,右边是基督教堂的圆顶和十字架,前方是伊斯兰教圣地金顶岩石清真寺,圣物之间是繁杂的民居。
“他们没有因为圣物的存在而强拆任何民居,而是相拥而对,互为依存。”刘小东突然感觉“天赐神机”,他想画这个顶楼。那对老夫妻是基督徒,从事各宗教融合工作,他们有犹太朋友也有穆斯林朋友,刘小东问能不能把朋友们请到屋顶吃饭。“女主人爱写故事,我说你写故事,我画画,我们合作,在特拉维夫美术馆办展览。”女主人说给点时间想想看。“这是我吃过最难忘的午餐”,临别前刘小东给她写下赠言。
所谓“天赐神机”,更多源自艺术家的发现之眼。每到一处,刘小东总能快速捕捉当地的质感,好友陈丹青评价他的禀赋在于“如动物般观看世界”——“动物的目光,无明、无辜、无情、无差别,不存意见,不附带所谓文化。”
随身携带的相机是刘小东观看世界的第三只眼。他不在乎所谓摄影技巧,只在乎写生无法捕捉的稍纵即逝的瞬间。有时在户外写生,一幅画没画完整,他也会拍了照回去补救,虽不是每一笔都对着真人真物,但现场的气息和意义都在。“我的美学原则是画看得到的、特别有把握的东西,对于看不到的、不知道它真实情况的,画它干吗?挺矫情的。”
强调“每一个形体来源”的刘小东,用相机拍下宴会上叼起烟蒂的男孩、澡堂里男人松懈的裸体、一群面带兴奋的人围火烧物、偶遇的车祸现场、血淋淋倒在路边的鸭子……这些日常生活中的“异样”,成了他绘画的绝佳素材,只是冲洗照片时,店员曾经把他错认作变态。
但刘小东并非只是随意看随意拍。陈丹青记得,有一次和刘小东出游京郊,“中途停车,他着急撒尿般奔向路边,拍了几个穿过田埂的村民,随即回车继续驾驶,日后这幅平淡无奇的照片被植入他画中,成为生动的背景”。
刘小东知道如何把看到的场景变成画。还有一次在路上开车,看到一辆卡车上挤满进城务工人员,他立马拿起相机记录下来。照片中的人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服,直视镜头,咧嘴憨笑。后来画画时,刘小东想了想,还是把衣服抠掉,让他们赤裸着上身,面目也模糊起来。贾樟柯仍记得这幅名为《违章》的作品带给自己的冲击:“在那样一个城市化空间,农业社会的痕迹和城市的发展融合。”
画扎根于琐碎生活中的人,画他们生存的不易与疏离。“散发着自然气息和人性,特别真实。”
刘小东的作品,已不只是一幅幅画作;画面上有背景,有故事,充满活生生的人物和命运。
他2003年完成的《三峡大移民》,灵感源自2001年的一场沙尘暴。那天,刘小东开车途经一个工地,见几个工人在滚滚黄沙中努力抬一根细杆,让他看到现实的荒谬。“都是有个性的人,却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将人物放置在何种背景,刘小东没有想好。直到2002年来到三峡,他看到截流后干枯的河床、已成废墟的城市。“用这个作为背景,把几个人画在前头。这是力量,很纵深,很空,像宋朝山水画中那种凄凉的景观。不知命运如何,这些人就是活着而已。”
同一题材的《温床》,刘小东选择一座即将没入水下的半毁的楼房顶作背景,画十几个赤膊民工在奔流的大江前或坐或卧打扑克。“在人民币中打牌,在钱里要钱。”画面中,民工们似乎和周围毫无关联;然而现实里,刘小东画得“最不顺手”的工头汪庆松却在某天早上被轰然倒下的楼骨架重重压倒。当晚,刘小东来到出事的江边废墟烧香烧纸为汪庆松送行,而汪庆松早在下午被渡轮运回家乡。
因为画“扎根于琐碎生活中的人”,画他们生存的不易与疏离,所以刘小东的画不需刻意感动,仅仅呈现就能感人。按照艺术家自己的标准,他画的都是些“自然属性好的人”——“身上散发着自然气息和人性,特别真实。”
在大陆和台湾,他画年轻战士,把他们统称“十八罗汉”。“先让战士们依次写下名字,字体有别,气息有异,能给我作画灵感。”画一个少年炮兵时,刘小东用大量颜料直接扑上,一气呵成。一个干部走过来点评:“战士要威武。胸大肌小了。”
在古巴,他画哈瓦那老区的普通家庭,画街头偶遇的美女,让她在窄小卧室的床前效仿西班牙画家戈雅《裸体的玛哈》,完成一幅《裸体的黑玛哈》。“西班牙殖民古巴500年,500年后古巴人爬上了西班牙皇后的床。”画中皮肤黝黑的裸体女孩,躺在花团锦簇的绿色床单上,背后是粉紫色墙壁,看上去贫穷却欢悦。
在青海画《青藏铁路》,刘小东设想让两名藏族青年牵骏马站在戈壁滩。刚有想法就见路边一个藏族的壮美少男,转头又见一瘦美少年,他又感觉“天赐神机”,决定“让二人结伴”。他画藏族少年,画得痛快上瘾,用笔狂砍,之后又有点抱歉:“画丑了,其实本人很帅。”
在新疆和田,在已近枯竭的河套戈壁,到处可见埋头采挖的玉工,他们每天在被大型机械翻过几百遍的地方再人工一点点挖掘,寻找奇迹。刘小东就画千疮百孔的河道,画不停挖玉的人群。采玉老汉麦·吐尔逊对刘小东说,挖玉是为了18岁女儿,她生下来就智障,至今生活不能自理。
吐尔逊在当地很有威望,他把儿子和儿子的采玉工友都叫来给刘小东做模特。肉攻·买买提长得像黑人,大家都叫他乔丹或奥巴马。第一天画“乔丹”,他兴奋异常,说在自家院子挖到鸡蛋大的玉,卖了两万五千块,第二天却迟迟不见他来——原来家里的院子因为挖玉突然塌方。
阿不都·克里木在几个模特中最俊。本来兴致勃勃的他忽然有天不愿配合,说村里人风言风语。刘小东百般劝说,克里木才同意和妻子继续当模特,但条件是刘小东不准来村里,只能到村外河滩会合。刘小东很庆幸最终画下这对迷人的维族小夫妻:“我画他们,很小很小的点,但有开放的信息……维族人不喜欢我们,我希望通过这次小小的活动,让人家觉得这些人还不错。”
因为画面上一抹落日,刘小东将克里木夫妻在河滩上的这幅画起名《西》,另外三幅和田题材作品分叫《北》《南》《东》,他还学着用维文在画上题名。至今刘小东仍记得“北”的写法。“知道北,是人生第一重要的事。”
在伦敦创作《半条街》时,刘小东想以一家埃及餐厅为背景,画在里面礼拜的穆斯林。阿訇最初非常友好,但画到一半态度突变,不准继续。刘小东措手不及,甚至不敢用笔涂掉画布上已经勾好的阿訇,唯恐不敬。他脱掉衬衣,蘸上松节油,将已完成部分轻轻抹去。
好在同系列的《绿饭馆》让他心情稍稍转晴,饭店女主人也很高兴看到自己在画布上的样子。她后来告诉刘小东,自己再不会接待某位客人,因为此人前晚喝多了,摸了画,把画中被刘小东画成马拉多纳的丈夫的衣服摸坏了。刘小东听罢,三两下改好。老板娘大喜,牵着“马拉多纳”和他们的大狗高高兴兴回家。
他把世界各地都看作故乡,面对真正的老家却近乡情怯。在被邻居醉汉故意毁损新作后,这位天价画家对警察说:零损失。
在世界各地游走的刘小东,其实从未走出故乡的掌心。在他看来,无论和田、三峡、青海、金门,抑或英国、古巴、巴勒斯坦、以色列,等等,不过都是某人的故乡、某人的来处。甚至在奥地利小镇艾森埃尔茨,走在河边小路,看到废弃铁路、山洞、河边小院打理花草的妇人,他恍惚回到自己家乡。“原来故乡是可以移动的。”
2007年,刘小东忽然闪出想法:回老家金城画上一年,画那些在他梦里反复出现的景象——厕所、火车、操场、庄稼地、医院、商店、杨树、水坑,以及水中的鱼。
即便儿时的游坑已经干涸,童年成了自我幻化的天堂,他仍带着团队奔赴家乡,从2010年初夏画到隆冬。
近乡情怯,归乡的日子越近,刘小东越忧虑。“真不好意思在父老乡亲面前画画,画大画太招眼,小画又无法布满展厅。”刚到家时,刘小东甚至会躲避家乡人好奇的目光。“不愿打招呼,怕聊上就破坏过去青愣愣的样子,不愿看到今天臃肿的老脸和身体。或者说不愿看到被现实磨炼的脸遮蔽过去的无畏无知。”
不过,几日之后,刘小东的名人光环就在家乡自动失效,他重新成了那个从小喜欢画画、舞枪弄棒的老刘家儿子。他带着朋友们,凭自小练出的生存能力,在森林捡柴、生火、搭帐篷,带着侯孝贤剧组在破烂的卡拉OK大声飙歌。
回到家乡的刘小东每天坚持画足8小时,他不急不缓地描绘这个被城市化遗忘的小镇——台球厅里悠闲的女郎、田埂上研究X光片的男子、废弃飞机边的牌局……他也在离家30年后留下自己与故乡关联的证据——画儿时伙伴,画兄弟姐妹,也和父母共度了许多慵懒傍晚,甚至恍惚看到自己老之将至的样子。“他们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在这里结婚生子,下岗退休。他们的‘在’使我安心,使我不是一个完全没有故乡的城里人。”
然而“金城小子”项目以及这段美好时光,却在某个午夜随着几次猛烈的撞击提前结束——邻居酒后不顾劝阻,故意开车反复撞他的画棚。刘小东赶到时,画棚已被掀翻,一辆皮卡车插在棚子正中,里面尚未画完的《打卵子》挤成一团,布满长长口子。
警察询问刘小东损失,说5000元以上就能判刑。
“2000万以上呢?”刘小东问。他的《三峡新移民》2006年的拍卖价是2200万元人民币,2008年的《温床No.1》拍出了5712万元。
警察怔了怔,说:“那得7年到无期吧。”
“如果我如实回答,他或许因此有牢狱之灾;如果我不忍因此使他失去自由,是不是纵容这个人胡作非为?”面对无来由的破坏,刘小东痛心、窝火,但最后他给警察的回答是:零损失。
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何如此愤怒,或许“社会转型,人心不静,仇恨日增”。但他仍希望,对方仅仅是因为喝醉,仅仅是一出醉汉的闹剧。
夜里,家乡兄弟齐力帮他收拾残局。风雪交加,大地白茫茫一片,如一切没有发生。
他也会焦虑才华远去,甚至为画室搬迁而焦虑。如果不是同为艺术家的妻子,他会“更加事儿一点”“抱怨、尖刻,没完没了地死去活来”。
刘小东将自己偶尔的妥协,归结为“知识分子的不好特征”——只能改变自己,自我安慰。
这种妥协也透出他的宽厚。就像在给女儿的信中他写道:“与人相处不败的法则是宽厚待人。做到宽厚首要一条是我们能不能比别人更有耐力,耐力是一种坚持,是一种默默的积累,是一种谦逊的态度,绝不是自以为是的愚顽的执着……我们都是自我意识个性强烈的人,但绝不是自我封闭、自私自利的人。”
作为中央美术学院的知名教授,刘小东有时狠批学生,过后又反思“话说重了”,于是主动安慰。“打一巴掌揉三揉,让他的伤痛别超过一个礼拜。”
刘小东总说,如果不是同为艺术家的妻子喻红,他会“更加事儿一点”“抱怨、尖刻,没完没了地死去活来”。
他会焦虑才华远去,于是不停逃离,逃离别人对他的定义与认知。这个连电脑都拒绝使用的人最近一次“逃离”,是主动拥抱多媒体——他计划9月把摄像头分布在北京、上海和家乡金城,实时捕捉三地车流和人们的移动,用机器人编程转化为新的绘画,试图拼合不断演变中的混乱欲望与情绪。
他也为画室搬迁而焦虑。“你没有一个不动的地方,没有一个不动的内心,你总是被各种事情影响。”他垂下眼睑停顿几秒。“但生活哪有那么顺畅?想想不过都是小事。”刘小东笑笑,试图缓和忽然严肃的气氛。
大多时候,他还是愿意以有趣的形象示人,比如贾樟柯请他以成功人士身份在电影中唱卡拉OK,他高歌《向天再借五百年》,唱得津津有味,还杜撰不少歌词;陈丹青每次惊叹他的新作,他总作咳嗽状,强忍着不笑;接受古巴电视台采访,他说自己最想画卡斯特罗,希望领袖听到他的心声后说,“噢,那个中国年轻人,过来,我给你两小时”;给日本艺术家村上隆新书作序,他写到,一度以为对方是小野洋子的姐妹,总之是“两条战线的敌人”,“他的名气没有因为我的不屑而有任何削弱,他出书、雇人、作势,以艺术之名向各个领域进攻,来势凶猛,横扫全球……”
“这篇序没被毙掉?”我问。
非但没有,书籍宣传语中还特别挑出这篇序言中略显平淡却严肃认真的收尾:“这是一本不得不读的书,尤其是我们学艺以及从艺的东方人。”
当有人夸刘小东十多年的户外写生比电影还好看,大家都爱看他现场画画时,他马上接过话茬:“可不是,画画是最老的行当,看当街画画就像看一场戏。”他说人们吃着喝着说着笑着,他在一旁一本正经地画,这本身就像一场荒诞戏剧,“这场戏的好玩之处就在于following the life”。
用一贯的白话风以及自认的“Chinglish”(中式英语)分享创作感悟,此时的刘小东不尖锐不焦虑,没有他瞧不上的“藏着揶着”或“非要摆出的姿态”。他目光真诚,言语风趣,却又如他画中的人物,眼神中流淌出怅然若失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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