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2007年遭受改造的广州城中村猎德涌边,祖先牌位经历了一场颠簸之旅。拆迁前,李姓、梁姓、林姓、麦姓等各姓村民回来拜祭祖先,随后将祖先牌位移到保留区内的老人之家和万福李公祠,待祠堂重建后再将祖先们搬回祠堂。临近拆迁时,不时有村民在猎涌边摘龙眼树叶,拿回去挂在自家门口。据介绍,这是当地习俗,因为祠堂将拆,村民担心祖先责怪,挂龙眼叶“挡煞”。
这一切自从破四旧之后,根本不可能发生,随着乡党的消亡,民间敬畏祖先的活动被认为脱离革命,是陈旧腐朽的旧社会产物。农村乡党的经济基础和组织结构被系统地摧毁,宗族活动被降到地下文化现象的层次。但是,这种蛰伏的乡党社会,却在改革开放之后重又抬头,逐渐复活。
在现今南方的乡村,特别是粤、桂、滇、黔、湘、赣、闽、浙、徽等长江以南地区,乡党正以惊人的速度复苏。修祠、修谱、祭祖等最基础的乡党仪式在许多乡村里蔚然成风。迄今为止,江西农村六成多姓次已重建宗族。
上面提到的广州猎德村的祠堂,因为城中村的拆迁,大部分被迫推倒重建,如今甚至已成为珠江之滨一道风景。但终归是新造的建筑,略欠些许传统的积淀和厚重。
倒是一些偏僻的乡村,因为远离权力中心,根子断得浅,那些仪式在改革开放之后得以第一时间恢复。而且淳朴的民风,让当地人试图复制过去的乡党仪式。乡党们请出硕果仅存的乡老,让他们恢复过去的记忆,同时后辈有心之人从旁学习,以图恢复那些仪式感十足的迎来送往、繁文缛节。
一个复古的乡党典礼范例
2103年元旦,湘南山区里一个叫下塘莲湾的小村一反平日的平静安详。在外打工的男男女女已经回家,四面八方的贵客即将来临。小山村里将要举行一场隆重的宗族仪式——宗祠落成庆典。
吉时一到,披着大红布,载着四乡贵客的车徐徐开来,车上装载着方圆几百里甚至外地赶来的宗族代表,还有族谱编篆委员会成员,他们等于整个宗族的领袖。车来到村口,早有盛装的礼生恭候,鞭炮轰鸣,唢呐喧天。礼生与每人鞠躬作揖,贵客们被迎到祠堂前面。各路贵宾陆续到达,他们还有乡里县里的贤达,甚至还有乡政府、村支所的代表。
每一位宾客来到,就有唢呐一曲伴随,这是提醒也是恭候。司仪会当场拆开宾客的利市,大声唱出:某某贵客送上礼金若干,旁边有红榜一幅,立刻有人会将礼金写上。有的文化人老先生还会送来墨宝对联,尽是些吉利的语句。
这天落成的宗祠叫谷氏“有钊公宗祠”,据传开基祖先叫谷有钊。村里村外的人簇拥在祠堂之前,等候揭幕。牌匾用红布蒙裹,两位村中德高长者获得了揭幕的荣耀,在他们略显紧张持重的动作中,红布缓缓落下,两挂绵长的鞭炮轰鸣炸响,唢呐手的腮帮子吹得鼓圆。
喧闹过后,头面人物顺序发言,族长对着乡党们不急不缓地说出一些吉祥之语,诸如吾家于何年何月何日重修祠堂已成,特此敬告列祖列宗,望祖宗保佑者云云。接下来营造师即工程队的老板也是设计师上台,他会把修宗祠的经过,以及账本详细汇报,收到多少捐款,支出多少钱,尚有多少结余,一分一毫不得差错。其他宗亲代表也得送上贺词,表示同姓之亲的羡慕鼓励之情。这些亢长发言,满足所有人向祖先表达敬意的愿望。台下乡党们自然要专心致志,听得滋滋有味。
接着乡党们将早已准备好的五谷或牲畜等祭品,送入祠堂之中,中间是一块从早上新宰的肥猪身上切下的方方正正的刀头肉,肉上按古礼撒上几颗盐。族长敬上高香三柱,点燃蜡烛两只,酒敬3杯,乡党三鞠躬。
结束揭幕典礼,整个庆典才过一半,此时已经日近中天,祠堂庆典的宴席开始了。
这时主家的司仪将站在祠堂门口高声唱道:哪位贵客请上席。听到名字的贵客不能立刻答应,在中国传统的礼数中,必有谦让的习惯,主家的后生会在人群中找到这位宾客,三番五次地邀请,贵客才不急不徐地往里走。
宗祠通常会有二进三进,每道门口都有一位礼生恭候,双方作揖致敬,礼生再三延请,贵客方才一道门一道门地走过。直到宴会主席,这时唢呐声会奏出响亮的乐曲,一位族中最懂礼数的人将充当陪席的礼生,他将完成最后的工作。
斯文儒雅的礼生与贵客互相作揖致敬,但贵客千万不能马上坐到位置上,否则会贻笑大方。此时四处鼓乐喧天,根本听不到言语,所以最后上席是由无声的体语完成。
只见礼生会把某个座位抬一下放下来,这是示意贵客的座位,贵客自然作揖回礼,表示已经知道了;接着礼生拿起一个碗用洗碗水涮了倒掉,告知这是你的碗,贵客再度回礼;然后礼生拿起一双筷子高举过鼻,示意此乃用箸,当然贵客会第三次回礼。当一切完成,站在上席的礼生让出位置,走到下席,双方最后相互作揖致敬,贵宾才坐下。如是者,第二位贵客再重复一遍刚才的繁文缛节……
整个过程要求不紧不慢,动作优雅自然,要体现儒家的中正平和,谦逊恭敬。
直到所有人落座,唢呐响起,开始上菜,每上一道菜都吹一道唢呐。菜上之后,陪席给最为德高望重者夹菜,敬酒,主席贵客除了吃喝之外,一切不动,都有陪席帮着倒酒装饭。宴席结束,族谱编纂委员会还要借宗祠召开扩大会议通报修谱进展,并将相关事宜提交大会讨论。
直到日头西斜,整个庆典方告结束,唢呐一吹,鞭炮一放,礼生到村口站着,面带如沐春风般的笑容,给贵宾作揖致谢,恭送离开。
族谱的总编辑谷先生说:“这种庆典,在乡村里几十年不遇,可能人的一生也难得一两次。整个迎来送往,繁文缛节的过程中,是一种韵律感,仪式感十足的体验,它合乎中国儒家审美的中庸和谐。同时仪式感的庆典会感染参与的后生晚辈,获得礼的教化。”
古代的乡绅之治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乡绅的道德感召力。但经过半个世纪、特别是近现代的巨变,多数农村的传统已经丧失殆尽。再者,乡绅之治是以乡绅之知识优势,由乡党中文盲和半文盲对知识阶层的尊敬为权威来源的。如今农村已经基本消灭文盲,如何让这些有知识的新人重新回到乡礼之中,仍然面临着某些问题。比如年轻人大多离开乡土,他们想要接受这种淳朴民风的教化,必须放开手头工作。在湘南的这个范例中,乡党们仍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千方百计回家寻找自己的根。
现代城市乡党的三种形式:
商会,与政府博弈
中国的商会特点在于其明显亲缘和地缘性特征,甚至有人说“商会就是乡党会” 。
这些商会在集合商业资源、扩大人脉及招商引资方面起了很大作用。就在去年,中信银行股份有限公司西安分行与陕西省浙江商会签署协议,缓解商会企业融资难问题。
有趣的是,虽说政府商会里一直都渗透有政府势力。这一点最明显的特征是介入领导职务。学者陈剩勇等人对浙江温州民间商会的调查中,发现其发展事实上离不开政府部门的作为或不作为。为了便于与政府沟通,提高商会的社会地位和声望,温州服装商会还邀请政府官员或社会名流担任名誉领导职位,以增加商会的行政合法性。同时,他们还指出,“这绝非意味着商会是依附于政府之上的,成了他们的附庸”。
同乡会,情感交流站
截至2012年年末,我国农民工总量达到26261万人,同比增长3.9%。在这样大批农民往城市流动的背景下,珠三角近年来的民间同乡会发展迅速,仅深圳市就有200多个同乡会组织。广东籍贯的同乡会基本以县为单位,每个县在珠三角各城市都有同乡会。而外省在广东的同乡会,除了以省为单位外,个别省市还以市为单位成立同乡会。
缺乏正式的组织架构,流动怎样来确定自己的生存方向?“跟着老乡走,才有安全感。”对外出打工的乡民来说,同乡会能带来迁移方向的信息传播。
传统中国是一个熟人社会,同乡会实属传统中国宗族文化的延续。它的身份资格来自差序格局中的一环:当家人、邻里、亲属、以往的朋友、熟人都不在身边,在外乡中最为接近中心,也就是自身的一种关系。在亲密和信任关系的基础上,同乡会成了农民工们孤独心理的取暖之处。温州商报的一个调查显示,由于上班时间长、社交网络局限、工资收入低等问题,有超过一半的新生代农民工感到情感孤独,而经常感到孤独的占16%。尽管一些企业推出“情感交流站”等心理咨询手段,但不开心时,大部分人首先想到的是朋友和老乡。
黑社会,反映中国焦灼矛盾
对于一些同乡后来发展为帮派或黑社会组织,长江学者徐勇教授认为,目前,城市里的犯罪团伙性的特点越来越突出,犯罪团伙一般是找当地人合伙,同乡会正好给了他们认识的机会。
今天的民工,大部分聚集在城市村庄里面,成为“城市部落民”。在一个贫富分化严重、黑社会势力猖獗、劳资纠纷已成中国焦灼矛盾,且这些矛盾已几成制度性压榨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导致了结盟性、组织性的团伙犯罪的催生,直至“黑社会性质”和“黑社会”这两种较高阶段的有组织罪案的泛滥。
2005年,《南方周末》报导的“少年民工阿星杀人事件”中的阿星,来自广西天等县上映乡温江村,这是一个以“砍手党”刑事犯罪著称的村庄。据不完全统计,仅在2004年,就有40多名温江村青年被深圳、东莞、佛山、汕头、云浮等地警方抓捕。这张犯罪者的亲缘网络,并非是在城市里孤立存在的,而是依托老乡聚居区这张更大的人际网络中。老乡聚居区,在城中村仿佛山村飞地。但这是被本地人歧视与的“故乡”。文/钟瑜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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