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节的前一天,18岁的湖南耒阳女孩楠楠在QQ空间里写下:我不知多久没对自己笑过了。这个世界不停地改变,我们只能跟随,难以抗拒。
其中一个改变是自然规律。白天她的电话总是关机,属于彻底的夜猫子。她的夜店生活始于高一,晚自习结束铃声一响,楠楠会跟姐妹小尹,迅速跑到洗手间,涂粉底、描眼线、画眼影、抹口红,穿起小礼服、高跟鞋。再往包里丢香烟、香水,有时钱也没带,便一齐奔去张飞广场。
位于湖南中部的县级市耒阳,煤炭经济发达,最有名的几间夜店聚集在耒阳河边的张飞广场,是耒阳最热闹的消费场所。这里的常客多是十六岁左右的女孩,近两年,十三四岁的初中女生也开始相继涌入。
泡了三年夜店,楠楠看清楚了,没有人会来夜店寻真心,这里多的是暧昧。
十点半,夜开始沸腾。第一次来,小尹觉得,这里像是金光闪闪的奢侈梦境。楠楠则大叹,天天这么玩,多自由!两人和约好的朋友环绕吧台而坐,音乐节奏感极强,说话没人听得见,掷骰子、猜拳,输了便喝酒。酒意越浓,热舞越有快感。夜再深一点,楠楠和小尹会牵手蹦去舞池,穿过酒气、烟雾和镭射光束,杀至最高一层平台,直面DJ。
不认识的男男女女,上上下下蹭着对方的陌生身体,“刚开始有点不自在,后来麻木了,只是一团团肉”。
AA制是“怪异的”,“一般是男生出钱,打工的、学生、社会上的混混都有”,楠楠也搞不清楚,这些男生的钱又从哪里来。一个吧台最低消费是300元,换卡座是500元。她最多的一次花费是2000多元。
男孩子进来,楠楠先看对方脸蛋,“感觉要舒服”,然后是衣服,“要有点品质”,再瞄一眼手心,若对方拿的是24元一包的黄芙蓉王以及街机苹果,他应该是这里的常客。
“只要你想,艳遇满地都是。”泡了三年夜店,楠楠看清楚了,在夜店不会遇到对你真心的男人,也没有人会来夜店寻真心。这里多的是暧昧。
偶尔感情受打击时,那些原本说不上喜欢也算不上太讨厌的男人,会重新进入她的视野。常见的是口头调情,像情人般眼睛发亮,眉毛一挑,“想我了吧,这几天有没有偷人啊”。暧昧有两个好处,一是满足小小的虚荣心,二是蹭一点免费的花销。她也看不出意义在哪。“反正大家都这样。”
每个女孩的底线不同。楠楠的底线是不准碰敏感部位。如果遇到,她会一耳光打过去。一次在黑暗中,有陌生男人掐了楠楠屁股,对方否认,楠楠大骂脏话。对方狠起来:“是我又能怎样”。很快,楠楠召来的哥们儿,架住他,楠楠狠狠扇了他两耳光。“就是要以暴制暴,我得教训他,女生可不是好欺负的。”
也有“坏人”会直奔性主题,“门都没有,再也不会联系”。
“当你周围的朋友人手一部苹果,穿着名牌,你会想变成她们一样风光。”
在夜店,金钱和爱情像一个硬币的两面,衍生出复杂不明的男女关系。楠楠脑海里闪过一张张曾经单纯的笑脸,而今穿着闪亮的高跟鞋和暴露的衣服,喝酒、抽烟、泡夜店甚至出卖身体。
出卖身体,也是小尹的选择。在楠楠看来,18岁的小尹“熟透了”。她天生白皮肤大眼睛,大波浪卷发,鲜红口红加上亮色小礼裙,说话有点嗲,举手投足柔弱又妖娆。
小尹家里经济困难,父母离异后,父亲吸毒、贩毒,进了监狱,母亲养着一家人。楠楠并没有嫌弃每天只有五块钱生活费的小尹,两人是有难同当的姐妹。
那时的小尹是个典型的“乖乖女”,“思想有些封建”,在学校甚至不敢跟男生说话。初二转学后,小尹认识的新朋友开始带她抽烟喝酒,频繁地出入KTV、酒吧、夜店……
第一次抽烟,她内心在反抗:“这是不应该做的事情。”第一次去夜店,每个人看上去都新潮而疯狂,她不知如何应付突如其来的搭讪,抵触的声音再次出现:“我不适合坐在这里。”
但她的人生急遽蜕变,虚荣心像气球迅猛膨胀。“当你周围的朋友人手一部苹果,穿着名牌,你会想变得和她们一样风光。”
“物质是爱情的氧气”,新的理念在她心里扎根。小尹的出卖对象是一位肚腩肥大的中年老板,“挺和善,不是坏人”。第一次发生关系时,她不安、忧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突然间有了钱,她也不知道该买些什么。
她曾经同时跟男友和老板在一起。但后来发现,男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中间也换过其他老板,但相较之下,她觉得还是原来的老板人更好。这两三年来,她只跟他睡,但从不过夜。
在楠楠眼里,小尹跟老板“没有真感情,但也不只是金钱关系”。她认为,从小缺乏父爱的小尹,能在这位中年男人身上寻求到温暖和关爱。
小尹形容自己是个分裂的矛盾体。一方面,她坦然面对拜金心态:“这个年代有谁不喜欢金钱。”能满足人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特别伟大。”老板给的钱,她会不时送去辛苦的母亲:“父母养大我很不容易,能回报必然全力以赴。”
但与此同时,道德上的挣扎并未远离她。每次跟老板发生关系,她都止不住地厌恶对方。同时也憎恨镜子里的漂亮脸孔——在这个肮脏的身体上,童真、单纯、对美好世界的向往,都不复存在。
但是,遇到邀请她跳舞的,她还是喜欢有钱人多于帅哥,“帅,不能当饭吃”。
楠楠觉得当下的价值观很矛盾。“希望孩子乖巧听话,又强调金钱的重要性。”她很是纠结,“到底希望我们怎么样?”
大部分高三学生在埋头为高考奋斗时,楠楠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如果学习没那么苦,我们也不会如此叛逆。”她将堕落的原因之一归结于压抑的学习环境。
楠楠有个小她十岁的弟弟,但父亲却“重女轻男”,用母亲的话说,“为了女儿的一句话,你爸可以什么都不管”。
楠楠的初中成绩单还能满足父亲期待,到了高一,她严重偏科,喜欢数学,英语怎么也学不好。尽管报了补习班,父亲费尽心思跟她讨论记单词的方法,还是无效。父亲认定楠楠是聪明孩子,所有的失败只是因为不够努力。
楠楠不敢看父亲的眼神,转身投入看似自由而光鲜的成人世界。逃课,疯狂地玩溜冰,在夜店喝到打烊……父亲用大道理说服她,她决定再次努力。但这时,青春真正往黑暗里坠——她怀孕了。当时的好友也是现男友,全程陪伴她。身体虚弱,加上学校同学的鄙夷眼神,让她恐惧彷徨,一度辍学。
楠楠没法原谅初恋,即便对方跪着求她。回忆起来,她认为错也不全在对方,她把一部分责任归结于学校与家庭对青少年性教育的缺失。“从没有人告诉我如何自我保护,性知识几乎为零。”她身边太多类似的堕胎故事,“那些女孩跟曾经的我一样,完全不了解后果。”
这两年男友投资失败,她计划自己开间服装店,“反过来养他都行”。小尹出了大部分的起步资金,“正好拿那些钱来干点正经事”。
她跟父亲再也没有从前的亲密感。母亲问她,你觉得现在还不够幸福吗?楠楠沉默,心里反问:“你们从来不问我想要什么样的幸福。”她也曾尝试和父母交流心声,“不读书也可以一样努力生活。”但父母用一句“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便堵回她。
“有谁会觉得抽烟、喝酒的女孩是好的?”说起周遭人的评价,她反问。但她从不后悔过去的选择,希望能像偶像张柏芝一样“勇敢做自己”。但没有一技之长,未来究竟要如何做自己,她也茫然。
楠楠高中学校的一个校长便包养了几位女学生,被揭发后遭到辞退。她留意到被校长包养的少女原因各异:有人成绩不好,有人为了给家人还债,有人纯粹为了享受物质生活……“很多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从小尹的故事,楠楠也看出底层人的焦虑:这十几年来,耒阳跟中国其他城市一样,贫富两级分化愈加严重,社会资源掌控在富人手中,中低收入家庭的人们很难看到希望。如果小尹改变现状,她不但失去宠爱,也不再有可观的收入。
楠楠感到,当下的价值观很矛盾。“希望孩子乖巧听话,又越来越强调金钱的重要性。”她很是纠结,“到底希望我们怎么样?”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