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0点左右到了尖沙嘴,人头未算涌涌,所以刚刚重新出动的大黄鸭显得特别可爱。尤其我从海运大厦走向香港酒店,沿电动扶梯而下,从高处张望,清晰可见鸭仔在海里载浮载沉,背景是迷蒙的海水、变幻的灯光,以及站在岸边围观的人群,合构出一幅华丽的人世风景。看着望着,一刹那的快乐,总是有的。可以想象,如果是白天前来,华丽变成热闹,必又是另一番景象,必有另一番感受。那时候,孩子们多,看见大黄鸭,会大叫大笑,哈哈之声不绝于耳,童稚笑脸如花,即使你自己的生命早已耗损破坏,若心未死,那一刻想必仍会感染到快乐。
痛苦不易让别人分摊,快乐则可轻轻松松地供众人分享,完全不费力,不费吹灰之力。你只要站在那里,把笑容绽开,让笑声流出,即像把快乐的细菌流播于空气,其他人吸入了嗅闻了,自有喜悦。而且传播快乐是无本生意,当你让别人笑了,对方的笑声笑脸亦会反过来感染你,你的快乐,便是双倍。谢谢大黄鸭替香港创造了片刻的快乐。
当然有人会对这种快乐不解,所以多次有内地传媒追问,为什么香港人会这么喜欢大黄鸭?——而我的回答必是:能否把问题倒转,思考一下,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大黄鸭呢?大黄鸭是现代城市文明的常见符号,孩子们的洗浴玩伴,象征童真梦想,是城市人的共通经验。当一只六层楼高的黄鸭出现在眼前,出现于你熟悉的城市,怎会不使人又笑又叫又喜又惊?别说是香港,即使把黄鸭放于泰晤士河或哈得逊河,英美洋人照样会欢天喜地。若放在北京台北东京首尔曼谷慕尼黑布拉格等,反应都一样。或许只有放在平壤或巴格达才会被视为恐怖物,当地人民即使想笑想看,亦不敢,政府首长也很快便下令军人前来,瞄准开枪,把黄鸭枪毙。
大黄鸭的创意是值得鼓掌的。快乐难求,一刹那的快乐亦是快乐,能够如此轻易催发,更是功德。话说回来, 大黄鸭唤起大家的童年记忆,令我们额外怀念小时候的小黄鸭。为什么小黄鸭能够吸引眼球?一来因为颜色。纯洁的鲜黄,夺目的鲜黄,像阳光般给浴缸或澡盆添注了灿烂,不仅孩子喜欢,父母更是开心,在黄澄澄的映照下,孩子的笑脸更像天使。曾有神经学家告诉我们,儿童对黄色具备极高的视觉敏感度。或许是人类文明的远古遗传,阳光就是生命之源,是万物生长之母,孩子从出生那一刻起已对“黄色谱系”最有反应,这是自我防卫机制的基因围墙,人皆有之。小黄鸭成为欲望引线,在浴缸里,点燃和召唤了我们的生机情绪。
小黄鸭吸引人的另一个关键,在于轻盈,漂悬于或冷或热的水面,摇摇晃晃,左左右右,兼具笨拙与灵敏的暧昧特性,其实对坐在浴盆里的孩子来说,是一种非常有趣的“互动挑战”。轻轻拨一下水,鸭仔在浪波中慢慢漂远;把水往自己方向拨来,鸭仔便乖乖地、不断点着头般往回漂至。鸭仔是听话的鸭仔,由你操控,它满足了童年时代的第一回控制欲。
但那又是一只顽皮的鸭仔。它浮在水面,摇头摆脑,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你,仿佛对你说:来吧,来抓我吧,来把我压到水里吧,你不一定有这种本事,信不信?要不要试一试?于是你伸手过去,企图把小黄鸭的小头头朝下压,压往水下,你以为成功了,但不过两秒,鸭仔又顽强地冒起头来,尖尖长长的嘴巴朝你戳去,似在对你喊话:怎么样,信了吧?你可以令我前进后退,却没法控制我的高低浮沉,除非你狠狠地用剪刀把我插破,把我毁了——但你肯定舍不得。
所以这么多年以后,你长大了,你老去了,回首前尘,面对那只小黄鸭,其实你曾经如此无助无力无奈,没法全盘操控它。今天站在尖沙嘴,面对那只大黄鸭,前世今生,似曾相识,你于快乐微笑之际隐隐记起一些挫败一些忧伤一些沮丧。你想不起那是什么理由了。且让我提醒你,那是因为,它终究不是你的百分百忠实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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