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在学者傅佩荣的大陆行告别宴会上,我对从宝岛那边过来的十来位傅氏粉丝说,在你们面前,我会生出深深的文化自卑。因为我是野蛮人,不是原始力量充沛的野蛮,而是被阉割了人性之后的荒芜的野蛮。这又不能全怪我,我是在一个人性贫瘠、礼仪荒废的环境中长大的。春节回家,走亲访友,目睹的一幕幕人际场面,让我找到了支持自己那番话的例证。
老家原属扶风,东邻武功,古称邰国,属于周朝分封之国。此地乃周朝腹地,礼仪之邦,讲究颇多。即使所谓乱世,人们内心仍有依托,相信天理在,奉行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天理。村里的士绅大户人家,以儒家信条自律自为,勉力维系着人情。痛惜的是,上世纪中叶之后,祠堂、文庙废弃,人心始乱。
在我幼年,已隐约感觉人情寡淡。乡里对人的称呼,按血缘关系,族里族外,三代之内,皆有辈分。跟随母亲自汤家村改嫁到高家村,依照继父的辈分,我与每个人都有了关系,心里难以认可的是,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喊“哥”,将一个屁大的孩子叫“爷”。认熟这些关系,我才算是继父家合格一员。要把这些无一丝亲缘关系的人,依照辈分称呼一遍,于我不啻于一场精神折磨。这倒罢了,他们之间突兀而生的龃龉与厮杀,让我对这种你好我好的准亲族社会怀疑至深:亲兄弟为何会争得你死我活?
再说礼物。过年走亲戚,起初拿的是挂面,每到年关,勤快巧手挂面,一斤二两干面换一斤,正月里派上用场。挂面的黑白筋道与否,常常大有文章——人们总会把好面送给喜欢的亲戚。回馍也有讲究,黑白软硬,也体现着主人的态度。对于不得不走的亲戚,人们只好用次等礼物来敷衍之。过年时,不认识的一桌子人圪蹴在一起,尴尬地吸溜着臊子面,声音会弄得很响,大家借此回避无话可说的尴尬。
不管怎么说,那时候,还有主事人招呼,大家会等他发出吃的指令才大快朵颐;如今却是不等主人发令,就各自忙开了。在最近一次筵席上,凉菜尚未上齐,一妖冶女人迅疾把好菜夹到自家孩子碗里,刹那间,抢吃的气氛弥漫开来。人们急于把自己付出的礼物捞回来,多带孩子,多吃。经常有人传授经验,教人在走亲戚前一天少吃饭云云。曾有人创造了早饭吞下五十碗面的纪录。若感觉准备的食材不够,请客的也有办法:往汤里撒一大勺盐,客人胃口立马就倒了。
后来,礼物换成蛋糕,本地糕点厂做的那种极其可疑的染色玩意儿,脱离手工的劣质礼物,你送我,我送你,往往到最后又回到自己家里。现在,又进化为奶品和饮料,图的是个大体面,一箱子也就花个二三十元。这些拎在手上的东西,谁也不会喝,仅仅起一个流通作用。大伙儿一边慨叹“人情薄”,一边娴熟地加入大流动的游戏中。小时候走亲戚,我很不情愿背那把挂面,总觉得太无聊了,对喜欢的亲人,为何不能好点?可我不敢去问母亲。这不是个好话题。
进入腊月,割肉买菜置酒,人们为的就是这一天。不论家景好坏,都得摆筵席。这好像政府部门的年检,无论如何要迈过去。待客要预备两餐饭,早早做好冷盘,请客前一天,借来桌凳碗筷酒杯,从早上忙到午后三四点钟,伺候客人吃好早饭午饭,一家家送走了,才能喘口气。主人甚至没机会和客人说几句话,待客纯粹变成了吃喝,而请客一家人等于过关大考。这种情感交流甚少的待客,令主人心身俱疲,无从体会美好的亲情。唯一让他们心理平衡的是,接下来几天,自己可以过逍遥吃客的日子,看他们一家家忙个头朝天。过年走亲戚的礼俗,事实上让每家每户都叫苦不迭。可祖祖辈辈,无人敢不遵从。
在这种礼仪生活里长大的我们,根本无从体会亲情之美。大家都要如此便是对的。每当我露出厌烦的神情,母亲便教育我说:老祖宗的规矩谁也改不了啊!一个甲子之久的社会蜕变,使得原本有序有义的人情伦理粗俗不堪。虚与委蛇的应付,毒化了人们的心灵。在私下里,大家也都在殷切呼唤:归来兮,至纯至美的人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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