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诺登现身以前,没有人会天真地相信美国政府不会监控人民私隐;但斯诺登的神勇抉择,让世人确信,美国政府是在监控人民私隐。“相信”与“确信”终究很不一样。如同老婆直觉老公在外头有小三是一回事,但当偷看到小三乃至小四小五写给老公的情欲短信,并在他的公文包内找到几个雷神避孕套和几粒伟哥,又是另一回事。此时此刻,老婆会想,我早已知道他是坏蛋,却想不到他这么坏,更想不到他会坏到这个程度;而此时此刻,老婆手里有了证据,便可申请离婚,向衰鬼老公要求分身家了。
证据是重要的。证据就是细节,细节足以证明一个人的好可以升华到什么地步;也可暴露一个人的坏可以沦落到什么境地。在你公布坏蛋的证据之际,其实同时在支撑自身的公义,这是名誉的拔河,你多用力把绳子拉来一寸,对方手里的绳子便被拉前一寸,到最后,跌个踉跄,你赢了,观众为你喝彩拍掌。
所以斯诺登不应该再吞吞吐吐了,请多提供一些“干货”,向世人公布更具体的美国监控计划,把细节真相呈现于世人眼前。唯有愈否定对方,才能愈保障自己,向其他国家寻求政治庇护的筹码也愈多、愈大。反正已无退路,唯有继续前行,把好事进行到底。但继续前行亦须谨慎选择,别让最先的抉择的意义全面崩溃。尽管踏出了正确的第一步,但若跨出错误的第二步,即令第一步由正确变成双倍的错、三倍的错、百倍的错。中国古话有“为德不卒”之说,那是很令人沮丧的事情,还不如原先不“德”,因为一旦不卒,为德即易变为恶。
是啊,德与恶的取舍是难的,但坚持更难。据斯诺登爆料,美国政府组成的监控系统,雇用多达四五千人,每天上班下班,年中无休,24小时行动,令全球人民无所逃于天地间。咦,那就难免让人好奇:为什么数千人里,只出现一位斯诺登?其他人都愿意服从?都甘心助纣为虐?都不敢有所泄露?晚上都睡得着觉?
这统统是“协作心理学”(psychology of collaboration)的大好研究题目。战后法国有人做了大量研究,探索战时法国人的不同抉择:为什么有些人加入维希政府跟纳粹德国合作,做“法奸”?为什么有些人跑到英国,在“自由法国”里坚持抗拒?而跑不动却又不愿合作的人,又如何用不同的方式妥协保命,好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活下来,晚晚睡好或睡不好?各种调查考据,揭示了人性的复杂暧昧。
大体来说,当然是威迫与利诱,但执行起来的过程、手法,则细致得多。譬如,纳粹德军会拣蟀,先开出一张名单,深入讨论:谁的性格比较软弱,容易被威迫或利诱成功;谁的价值观或宗教信仰比较坚定,而且具有影响力,不要花时间在其身上,大可去之而后快;谁的头脑比较简单,只要提供一些片面讯息,让他们相信犹太人的万恶以及“德法意共荣圈”之必要,即可取得其忠诚合作……诸如此类,判定之后,针对目标,分头“做工作”,组建治法班子的傀儡政权。
即使对基层的合作者,亦不是只靠打打杀杀的暴力恐吓。他们要上课,要开会,要阅读,要讨论,誓把洗脑工程进行到底。成功与否是一回事,至少对思考方向惯于遵从条条框框的德国人来说,把敌人从身体到灵魂彻底征服,才算英雄。战后的回忆调查发现,洗脑工程的最大吊诡在于,被洗脑者通常不会全盘相信纳粹德军所灌输的讯息,可是,听得多了,读得久了,他们会在心里产生疑问,认为讯息不会全盘错误。也正是这种似有若无、细微琐碎的疑问,在其心底开拓了一个 comfort zone(安全地带),让他们躲在里面,能够面对自己,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并非绝对要不得,或多或少总有“正面”的地方。
正是这点细微的“自我良好”感觉使他们免于崩溃。人终究是人,虽有奴性,虽贪生怕死,却亦要想办法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做奴才始可持久。助纣为虐的人,总能替自己找到助虐的一点点理由,哪怕就只是这么一点点,唉,非常小的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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