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9岁那年的夏天,我爸从深圳出差回家,大包小包带了不少玩意儿,其中包括一个长方形大盒子,里面有一台任天堂主机——那会儿,我们叫红白机。我清楚记得盒子里的一切:泡沫塑料盒子、主机、一个略笨重的电源变压器、一条视频连接线、两个手柄(上面有十字键、选择键、确定键、两个A键、两个B键),以及一盘52合一的游戏卡,第三个游戏是《超时空要塞》。
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那天,我们一家三口玩这个游戏玩了个通宵。那是款横版射击游戏,上下左右,移动射击,没有华丽细腻的地形或弹药升级设定,简单,一目了然。我们一家三口轮流打,一个人打,另两个人捧着西瓜边吃边看,在夏夜蚊香味中,彼此招呼:“快闪快让!快打快打!”“你们别叫!我看见了!”太快乐了!
从那之后,我据有了这台主机,找邻居孩子搭档,一起打射击游戏。最大的乐趣,其实不是过关,而是玩的过程:“哎,那个子弹是我的,又被你吃了!”“哎呀,我吃了就我打头嘛,你在后面躲一躲。”《松鼠大战》这类游戏,最考验默契。开始俩人水平差距大时,一言不合,一个就举起另一个,一路跑将过去……后来默契有了,彼此帮衬,一路行云流水过去。偶尔调皮起来,手忙脚乱彼此乱扔箱子——那份儿狼狈和大笑。
20世纪90年代,没有网络,查不到游戏攻略,只能一点点猜。在学校,和同学画地图,研究各类宝物的出现地点和规律,研究布阵、最优路线,然后埋头打,每逢暑假,格外狂热。事后想起来,少年时的暑假,总觉得是这样的:西瓜、蚊香、《三国志·霸王的大陆》绿油油的颜色——那款游戏的大地图的主色调。我妈当时这样说:“打个游戏,还当个真事似的!”
现在想来,打游戏的乐趣,也就在这里:“当个真事似的。”
游戏的基本乐趣不难描述:操控感与爽快感。许多车、枪、球游戏,就是靠此引人入门。入门之后,是另一种乐趣:玩游戏玩习惯了,就成了你的舒适区域,成了你的美好时光。我小学毕业,从红白机到世嘉机,到超级任天堂机,然后是电脑游戏、PS系列,一直到2016年,在巴黎的家里堆着PS3、PS4、Xbox one。一路走过来,每一台游戏机都代表着一段时光。
我的某些朋友,现在还有这样的习惯:见面先来一盘《实况足球》;打开电脑上装了十几年不舍得卸的《仙剑奇侠传1》,打一圈阿修罗神像;用各种模拟器,一口气打破《魂斗罗》八关;到了商厦,听到“阿多根”就猛回头四处找——“《街霸》?哪儿有游戏厅?”
游戏,可以让我们暂时回到过往的世界里,那个在小时候,为了“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就可以欢欣鼓舞起来的、单纯的世界。
当然,我个人还有一点更深远的体验。
我第一个玩到为之翻书的游戏,是《大航海时代1》。我至今记得二十多年前初见它时:1502年2月21日,我辞别公主,去里斯本码头,身边只有一个叫洛克的老水手。怀里有1000个金币,码头搁着艘小船;将船上的5樽胡椒、2樽水晶卖给交易所老板后,手头有了2046个金币。码头师傅提醒我:食物得花钱,淡水免费。每20名水手,每天要消耗一舱食物、一舱淡水。
我理当在里斯本买特产的砂糖,出发后沿海岸向东北,去到波尔多,把砂糖清舱贩卖,然后满载波尔多特产的葡萄酒,运去北部的安特卫普……为了把握经纬度,我理当在里斯本买到六分仪。我理当知道:不要逆风行船,要注意潮汐。
当我手头宽裕后,就该考虑南下,绕过圣维森特角后向东,经过细窄像瓶口的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找到亚平宁半岛。我该去比萨买美术品,与那不勒斯的羊毛做对冲贸易。等我发达了,就买新船:更大,更快,然后出发远航。穿过大西洋去新大陆,或者南经非洲,过好望角,去往东方。只要逃过暴风雨和坏血病,就能看见新世界:新的港口、新的特产。总之吧,我去惩治海盗、发现未知的大陆、晋升爵位,最后,得到公主的垂青。
那时我小学四年级,在餐桌上问爸爸:爸,里斯本在哪里?安特卫普又在哪里?我爸,一个做国际航运的,呆了呆:你怎么知道这些地方的?
后来,这个游戏出了二代、三代和四代。通过看地图册、历史书,我知道了麦哲伦、恩里克王子、达伽马,知道了里斯本、波尔多、安特卫普、比萨、那不勒斯、马赛、雅典、伊斯坦布尔、哈瓦那、马六甲海峡、巴斯拉、霍尔木斯海峡、斯里兰卡、卢旺达、象牙海岸、卡宴、特卢希略、大阪湾和杭州湾,知道了象牙、水晶、胡椒、绒毯、美术品、砂糖、葡萄酒、罗望子、洋枪、玻璃、玳瑁、杏仁、丁香、烟草、咖啡、乳香、小麦、瓷器、奎宁、槟榔。我大略记下了风向、纬度、六分仪、掌舵手、操帆手,以及三角帆和方帆有何区别,橡木和桃心木的不同产地,平底船和尖底船在经商和近海航行时的选择。
然后我发现,关于欧洲的书,好像多多少少都会谈论这些:奥德修斯的远洋航行;唐泰斯成为基督山伯爵前是个水手,还在地中海的私贩船上待过;夏尔辜负欧也妮·葛朗台后,去印度做远航生意,赚回190万法郎……我关于欧洲的一切想象,都从这个游戏而来——击剑短衣、沙龙里的东方瓷器、加农炮、帆索、决斗、远航、朗姆酒,这一切的起航点,就在1502年2月21日的里斯本。
2013年年初,我去了位于欧洲西南端的圣维森特角,去看欧洲第一个航海学校。航船在大西洋沿葡萄牙海岸线而行,到圣维森特角一转弯向东,前面就是西班牙、直布罗陀海峡和地中海了。我去了里斯本,在老城区溜达,看了大航海纪念碑与贝伦塔。我在马德拉找到了麦哲伦当年环球航行的那种帆船的复制品。之后,在欧洲留居的岁月,我陆续去了直布罗陀海峡,去了马赛港,去了阿姆斯特丹码头,去了克基拉岛……每次到这些地方,我都会坐下来,打开PSP上的《大航海时代4》,玩上一小会儿。
大概,除了《大航海时代》的玩家,别人都不会理解:真还有笨蛋千里迢迢,从亚欧大陆东端到亚欧大陆最西端,找到海边坐着,就是为了玩19年前的一个游戏啊!
因为对我而言,游戏提供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红白机时代,游戏提供的是一个简化的世界,需要的是眼明手快、迅疾的简单操作——现在的不少手机游戏依然如此。世嘉机和超任时代,已经有游戏试图提供一种拟真体验;PS和PS2时代,游戏制作者利用多媒体开始描绘世界,到PS3和PS4时代,这类游戏已经成型:它们都在塑造一个宏伟的世界观。
王小波在《万寿寺》里说,人不只需要一个真实世界,还需要一个诗意世界。我想,许多人都希望,在现实世界之外还可以随时进出三国世界、战国世界、美国西部世界、罪恶城的世界、大航海时代的世界、上古卷轴的世界、魔兽争霸的世界。这需要游戏的细节制作,也需要一点投入感和仪式感。
说到底,游戏是一个只要你愿意相信那个虚拟世界就能得到乐趣的东西。它与这些场景相关:燃着蚊香、膝上搁着西瓜来不及吃、盯着屏幕的夜晚,父母打了一发保龄球全中后高兴蹦跶的午后,朋友们久别重逢开机来一局接风洗尘,以及席地而坐时身旁放的外卖餐盒。
这些场景,当时你未必记得,要到事后才想得起,因为那时的你正徜徉于一个美好的虚拟世界中。所谓愉悦,就是忘记思考自己是不是愉悦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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