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围着深圳人,深圳人围着他,上百观众围着他。
灰白着头发,他一身红衣红袜,准备写字。无纸、无墨。
孙女端着黄盆,搁着三支毛笔,侍立身后。也是红衣。
T恤牛仔旗袍吊带裙短裤们挤了挤,几十部相机和手机举了起来。一支毛笔拎了起来,往竹子身上写。
竹长5米,粗逾手臂,本是用来搭脚手架的好材料。写在竹上的不是墨,是捏油——一种农家自制涂料,和竹子一样来自浙江安吉,入竹经年不褪。
从高处一路写下,腕力随竹型游走,横竖撇捺钩复挑,写的是中国古诗,每首都跟竹有关。
1000年来的诗,6年的竹,被72岁的书者写在一起。
闪光灯齐闪,人群中爆出叫好声,但没人念出字来。那字狂如张旭,草如怀素。
他从蹲势站起,走到另一根竹前,换笔,蘸油,再写。
从此,201根孟宗竹,悬吊在OCAT深圳馆,让深圳人仰视其上的狂草乱书,92天。
他,是王冬龄,写最大汉字的那个中国人(在中国美术馆现场书写《老子·五千言》,近200平方米,字大者有2尺)。
只要力度够强,书法依然是艺术里的超级明星。
2017年8月,王冬龄将OCAT深圳馆工业感的展厅,转换成了“书”“竹”“游”三位一体的艺术现场。展厅A呈现了他写在201根竹上的历代名家竹诗和写在透明亚克力板上的白色丙烯乱书;展厅B则有水墨抽象画小稿,以及艺术家依展墙量身创作的8.4m×5.5m的巨幅乱书,上书稽康与阮籍的诗。
收藏家任天进说:“毛竹很危险,做得不好就很俗。”这一回,敢大胆挑战竹子的艺术家正是以写狂草乱书著名的王冬龄。他是书写能力很强的传统书法家、最早尝试现代水墨的人,近年来不拘一格,做了不少狂野的尝试。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他就是书法界的freestyle大神,数十年临池练就的传统书法功底,使他的创作既自由又有自我风格。
他在OCAT深圳馆营造的“竹径”,虽然与西湖云栖坞的竹径以及王勃“参差向月”的竹径意境都颇为不同,但竟然意外地呈现出一种与自然相接的氛围。要知道这201根毛竹可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被悬挂在工业化的厂房里,既不见艳阳,也吹不到海风。唯一与之亲密接触的,是王冬龄用捏油写满竹身的狂草乱书。可能正是这“黑离离”的笔迹,将王冬龄的“竹径”引至过去那个最雅致的时空。
策展人巫鸿认为这个展览是关于时间和空间的:字写在圆形的竹壁上,竹子悬挂在厂房里;咏竹诗来自《初学记》《艺文类聚》《古今图书集成》《中华竹韵》《历代名家竹诗新注》《广群芳谱》《古诗类苑》《唐诗类苑》《历代题画诗》,此刻都题在2011年生的孟宗竹上,挂在2017年夏日的OCAT深圳馆。
开幕那天现场人气爆棚,巫鸿觉得这样很难体会“竹径”的妙处,劝观众择日再来。比如在雨天单独造访,那样的竹间漫步可能会更加诗意。
这次深圳“竹径”展的观众以年轻人居多,他们对书法接触不多,却热烈地沉浸在王冬龄用飘洒如瀑的巨幅乱书所揭示的壮丽文字江山中。
王冬龄试图用狂草乱书打通书法和当代艺术之间的关节,而竹子的运用,又将过去的时空引入了这个发生在当代的展览。只要力度够强,书法依然是艺术里的超级明星。
书法的理想观众在哪里?
构成“竹径”的201根孟宗竹,有200根写满了狂草乱书,只有一根是方便识读的汉简。“毛竹那么粗糙,在上面写汉简体现不出那种劲道的感觉,写狂草乱书才能和它配合得非常好。我知道字写在竹子上很难识读,但在选择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的,把最经典的题竹诗全都用上了,每根竹上写一首,包括诗文、作者、题目、时间、名款。”
从今年6月5日到24日,王冬龄埋头写了185根竹,剩下的16根,是在深圳展厅与开幕现场完成的。竹上的狂草乱书,不求观众读懂,但求他们感受到其中的形式美。通过这种方式,他让日常与中国古典文化几无瓜葛的中国人,向着那个遥远但一直清晰的传统迈了一步。虽然很多观众识读不了狂草乱书,但通过步入“竹径”,他们实际上还是走进了书法、走进了传统。
互联网、移动终端改变了阅读和书写,今天书法的观众在哪里?除了受过训练的专业观众,书法家还要不要普通观众?有些人就不要了,他们聚在特定的圈子里雅集、应酬。但王冬龄不忽视任何一位观众,他一直在努力,把书法的能量推到每个人面前,推到其他文化圈。
广西艺术学院教授唐楷之说:“王老师用巧妙的办法使书法在全世界生存。”2015年,王冬龄在西伯利亚空运来的大木材上现场挥毫;2016年,他在太庙进行壁书与石板上水写;今年2月,他为亚洲最大苹果官方旗舰店创作15米高、33米宽的户外公共艺术;本次展览,他又在竹上以捏油写诗。
王冬龄希望书法走进当代生活,又希望书法成为能让全世界更多人感受到的东西。“我在美国四年,中国的武术、餐饮、哲学,西方人如获至宝。书法是中国最了不起的东西,我公开写字,就是希望书法能够进入更多人的内心世界。”
他的理想观众,不只是中国人,而是包括西方人在内的所有人。作为中国最早教授欧美留学生书法的老师,王冬龄认为西方人不仅能够理解书法,也能学好书法。
“凡是比较先进国家来的学生,一般都有很好的音乐修养、哲学修养,这些虽然不像中国的文史哲跟书法的关系那么直接,但同样有用。他们一接触书法,笔性的感觉是很好的。我曾经把一个德国留学生写的《泰山金刚经》味道的作品拿给陆俨少看,陆俨少觉得写得好。”
进入书法有很多路径,王冬龄为深圳的观众开辟了一条“竹径”。如果你跟上了他,就会豁然开朗。比如,原来学书法并非都要先学楷书,成年人因为具备了足够的阅历和修养,也可以先从行草开始。王冬龄书法创作的核心,不是间架结构之美,而是自由气度之美。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今天我们随处都可以看到竹,但是这些竹和过去的竹是不一样的。”王冬龄还记得小时候临摹《芥子园画谱》、画毛竹、抄咏竹诗的事。在他的概念里,竹象征着清雅和高风亮节,而且生命力极强。最令他感动的竹文本是范景中赠与的《中华竹韵》,当时范在病中,在写竹的过程中,灌注了自己对艺术、文学、情感、生死的体悟。“我做‘竹径’这件作品,也是一种很直接的情感投入和诉说。”
不过,王冬龄的生命状态是恣意的,这种气质在书写稽康与阮籍诗的巨幅乱书中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书法本身就是一种独特的语言,乱书是我找到的自己的语言,把我的优势充分发挥了出来。抽象之后,观众对线条的欣赏更加纯粹,空间的叠加更加强烈,书法更加具有狂草精神。”
王冬龄近年来的创作近乎狂野。他自谦“才情中等,生活智慧有过人处”,只是“优秀书手而已”,其实今年72岁的他,已经由乱而治,进入了书法家的黄金时期。“我已经到这个年龄,对人生、对生死、对艺术都有一个理解。我不需要去耍小聪明,去哗众取宠,一切都可以放下。我现在是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一方面,他每天还坚持传统书法的日课。临得比较多的《龙藏寺碑》,差不多整整30年每年都在临,对于草书的体会和研究也没有半点松懈。另一方面,他写狂草乱书、壁书、水书、体书,写一切能写之书。
“对于我这样书法已经融入了生命的人来说,当然会不断创造,希望能达到极致。我也是有使命感的人,知道在21世纪,书法是不可能像林散之、启功他们那个时代那样了。但是书法确实是中国文化艺术当中一个最了不起的东西,所以我们今天应该有新的表现。”
对他而言,不是说传统书法家只能写传统书法,当代艺术家只能做当代艺术。一个人只要去做他擅长的、享受的事,放在当代艺术馆里是当代艺术,当他承接传统、与大师同行,就是传统书法。
“书法家、艺术家,重要的是保持对生命的真诚,保留激情和敏感。古人讲:不敢越雷池一步。但是艺术不越出雷池是很难有所作为的。”
从今年4月的一个念头,到一个将延续至11月12日的热门展览,王冬龄的“竹径”得到了三方力量的加持:一是安吉人胡国良的一席谈、竹与捏油,二是巫鸿的专业策展,三是OCAT深圳馆的高质量呈现。“竹径”是一次新的尝试,但不是王冬龄第一次尝新——他在阿拉伯报纸上写过,在时尚画报上写过,在西方摄影大师的人体照片上写过,他把书法推到了争议的极致。
“有一条是根本的,就是我对我的书法基本功是绝对自信的。如果前怕狼后怕虎,灵性和勇气就磨掉了。我是在夹缝里生存的人,但是我坚信能够一直走下去。”
现在他把夹缝撑成了一条大路,身后从者如云。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