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化人给弟子的学位论文出版物写序,推荐对尘封已久的法国美术学院往事的发掘:你们不知道吧,这些你们弃如敝屣的,才是当时的硬通货。今天大家争先恐后要飞跃的杜鹃窝,当年可是面向未来的新势力重镇。设计史界就不会这样朝三暮四。设计界疯狂追逐风尚,退一步的设计史界就把理性和宽容捡回来了,只要曾领过风骚,不管身后毁誉,都可以在此聊备一格。
18世纪,不管在东方还是西方,皇室都代表制造业的顶尖水平。欧洲各王室看着中国进口的瓷器眼红,纷纷钻研技术开窑设厂。萨克森选帝侯兼波兰国王出资建造了麦森窑;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开设塞弗尔国营瓷器窑;丹麦的尤利安娜·玛丽王太后在发动政变掌权后,开设了皇家哥本哈根瓷窑。欧洲解决了烧制瓷器的技术问题后,一样也设督陶官,由贵族执掌瓷器烧造事务。有场长的专业管理,宫廷画师兼任美术总监,出品当然比中国广东地区的民窑外销瓷雅致奢华。
麦森窑从模仿中国青花入手,后来移情日本的柿右卫门窑瓷器。柿右卫门派所属的有田烧,本来也是万历红绿彩在朝鲜和日本的承传,到了柿右卫门一代,融入日本画风,采用不对称构图,大面积留白,其余是微妙的绯红、土黄和松石绿色。釉下彩的青花与釉上红彩结合绘成的染付柿子图样,更是它的招牌。日本人对柿子纹样的喜爱,来自对南宋僧人牧谿所画柿子图的狂热追捧,以为道破生命之丰硕和冷枯,是为禅画至境。来自中土的青花、赤绘和柿子,经几代柿右卫门一烧,变身和风精品,通过荷兰东印度公司大量传入欧洲,成为中国瓷器的竞品。麦森窑借鉴柿右卫门窑所烧出的瓷器,白底上有着蓝土黄石和红绿花卉组,取名“印度之花”,一瓶囊括所有东方元素。中国的外销瓷也身段灵活,掉头去模仿柿右卫门窑。
18世纪,欧洲陶瓷的主流色系是娇嫩的粉红、松石绿、象牙色、嫩黄等颜色釉。在装饰上,则有饰无类,东西方兼容并蓄。一件1761年出品的塞弗尔窑松石绿香料罐,做成帆船样,尖顶上飘摇着软陶饰带——这是欧洲口味;而描金工艺、镂空的手工、绿地开光彩绘的形式,则可见17世纪广彩瓷器的影响。有位女友收集塞弗尔瓷器,她曾在微博上贴出一套19世纪的塞弗尔粉金茶杯组,上面有明显伊斯兰连续纹样风格的手绘描金,也许正体现了拿破仑时代喜欢的帝政东方风。
塞弗尔瓷器最独到之处还是彩绘和雕塑。路易十四最看重的、曾担任皇家雕刻学院和美术学院院长的勒·布朗负责给塞弗尔窑和葛柏霖挂毯厂提供图样,窑场里自有成班画师把图样复制、移用在各色器皿上。勒·布朗最崇拜希腊和罗马。塞弗尔窑的那些模仿古典时期造像的美人瓷塑,和福建建窑观音一样,都达到白瓷造型艺术的顶峰,冰肌玉骨,又柔婉温润。在欧洲最早推出瓷塑人像的就是麦森窑,有描金带彩、巴洛克风格的清俊男女,有自然主义风格的动物白瓷,也有旖旎可爱的洛可可风花园恋爱男女。比之塞弗尔窑新古典主义的阳春白雪,麦森窑已经出现了符合中产趣味的市场导向。
皇家哥本哈根瓷窑开设于1775年,相对较晚,在瓷胎质地、画工、造型上无甚优势,所以独辟蹊径。第一套“平边唐草”以青花料绘制简约大气的菊花、委陵菜和莲花纹样,成为常看常新的设计经典。1790年,丹麦王子为俄国叶卡捷琳娜二世准备礼物,让窑场把正在绘制的“丹麦植物图谱”原样搬到器皿上。叶卡捷琳娜二世热心教育和启蒙运动,所以,这张贯通科学和艺术的设计牌可谓清新脱俗地投其所好了。
叶卡捷琳娜二世英年早逝,最后也无福消受这套“丹麦植物”瓷器,不过欧洲王室都以拥有这套瓷器的副本为荣。英国女王陛下有,挪威王室也有。我一个当过挪威国王御厨的朋友说,有贵客出席的晚餐,基本上都是用这套瓷器撑场面。他身为厨师,有时也负责上菜,一个大托盘里菜盘、酱汁罐叮叮当当的还死沉,两手下死力托着,脚下不免有点拌蒜:这一托盘摔了可是四五十万克朗,赔不起——可见还是不如景德镇瓷器的轻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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