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星座的?”张立宪身子突然前倾,板起脸问。
这是所有应聘《读库》的年轻人在面试时都会遇到的问题。“哦,处女座啊,我们这儿倒是缺个狮子座的。”他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瞪起大眼睛冲你笑。
身兼《读库》总编辑、人事主管、面试官等于一身的张立宪,江湖人称“老六”。2014年,老六选中了7名刚走出大学校园的“菜鸟”,并把他们吸纳进入《读库》团队。“招些年轻人来办公室,看他们犯错,然后用经验‘蹂躏’他们。”老六一脸坏笑。
2015年,《读库》十周岁。在2016年的内部年会前,陈晓卿接到老六的短信:“找个大点的场子,最重要是桌子要大,够《读库》的三四十号人坐下。”看完老六的“啰嗦要求”,陈晓卿别有一番感慨:“《读库》十年,不易。”
虽说不易,但老六不接受外界用来形容他“一个人在战斗”的那句话。“特别矫情。《读库》,我从来都不是一人在做;编稿,我从来都是和作者、读者一块儿交心。”
在原单位,所有人都尊称他“张总”“张老师”,殊不知他最爱的称呼还是那个酒桌上混不吝的“老六”。
“农夫在粮仓,讲述种子、庄稼和果实的故事。”2015年8月10日起,“读库微视频”正式上线,老六会在每周一的节目里亲自出镜主持,与网友分享那些关于书的故事。
老六,自嘲为“京城文化圈文艺男一枚”,自豪于“一呼众应”的攒饭局能力。用六嫂张蕾的话来说,“(老六)编书是主业,主持算客串,说话不等于写字,能把话说全乎就算成功”。“权当过把主持瘾呗。”老六不认为微视频是《读库》应对互联网和自媒体冲击的一次被动回击,而把微视频解释为一次“冒险”和“尝试”,“我从来不会拒绝新的事物”。
《读库》诞生于互联网兴起的2005年。关于“读库是如何诞生的”最玄乎版本,来自老六的某次自述。与他最钟爱的武侠场景类似,十年前的一天夜晚,他照例从石家庄坐大巴回北京,随着夜幕降临,天降大雾,老六的大脑袋也开始活泛起来。“坐在大巴上,我突然想到《射雕英雄传》,周伯通在教郭靖七十二路空明拳。空明拳的拳义是什么?空朦洞松,风通容梦,拳力若有若无。”那时老六正被调往新单位出任高层职务,薪水不错,职位稳定,“但在武侠里想要打出一套空明拳,必须完全排空自己,就像一个碗,空了才能盛放东西。”
在原单位,所有人都称他“张总”“张老师”,殊不知他最爱的称呼还是那个酒桌上混不吝的“老六”;所有的工作和业务,都按部就班受公司高层委派,让他觉得腾不出多余时间来做“有义之事”。“那时我外表看着不错,内心却狼狈不堪,严重自我怀疑,觉得拥有的一切都经不起推敲。”
老六觉得是时候解放自己的“初心”,编几页真正的文字,印几本真正的书刊来回馈这个时代的文字爱好者。“感觉立刻把自己捞出来,心空了,也安静了,可以安心‘练拳’了。”
几天后他正式辞职,并为自己酝酿的刊物起了个名字《读库》,于是在2006年年初,有了那本《读库0600》试行本。如今他总爱拿《围城》里每次都会自我角色扮演并对自己说“老李,真有你的”的李梅亭说事儿。“十年前,那个受人尊重的‘张老师’已经消失了。”在一个大雾的迷离夜里,他用左手拍拍自己右肩膀,说:“《读库》老六,真有你的!”
《读库》自创刊起的所有工作,都是老六一人“打通关”,“他甚至可以为了一个标点符号的错误推倒重印”。
网络写手东东枪至今还记得十年前老六的那句话:“放心写吧,《读库》给你留够篇幅,咱要在纸上保留一个纯天然绿色的郭德纲。”
当年那篇刊登在《读库0601》上的《非著名相声演员郭德纲》,称得上国内对郭德纲最早的长篇采访。彼时郭德纲还未走红,而彼时的东东枪是刚大学毕业的一枚“愣头青”。“我当时没有传统媒体的写稿经验,六哥顶着压力给我三个月时间去采访,我很感激。”
事实证明,自称“不拒绝新人和新事物”的老六用对人了。东东枪的长文在《读库》发表后,立刻引爆了整个京城相声圈,郭德纲此后的自嘲“非著名相声演员”,就出自老六在《读库》上所拟的标题。“《读库》当时敢用大篇幅做一个毫无名气的相声演员,就冲这点我服老六。”东东枪回忆道。
“凡是伟大的,必定简单。”在《读库》试行本的一篇采访英国数学家安德鲁·怀尔斯的文稿中,老六这样写道。纯粹地描述,简单地呈现,“不讲道理,只摆事实”的办刊原则,使《读库》自创立便迅速吸粉。
“特别佩服老六那股疯劲儿,他对汉语和文字是极为敬重的。”媒体人潘采夫说。《读库》自创刊起的所有工作,不论策划、组稿、编辑、校对,还是设计、印刷、销售、公关都是老六一人“打通关”,“他甚至可以为了一个标点符号的错误推倒重印”。
《读库》号称提供“阅读仓库”,聊文学、谈艺术,接地气、不装逼,选稿题材五花八门,文字风格千奇百怪,从顾文瑾三篇组稿起底TVB的《这一夜,我们说TVB》,到为国内论坛追本溯源的《BBS考古录》,再到家国情怀满满的《故宫改建计划始末》……每篇稿都得经老六过目,每位作者都经历过被他“拉拢、交好、推心、催稿”的过程。
老六为《新周刊》记者讲了个段子。2011年,他接到导演高群书的一个短信:“来演电影吧,给你个影帝当当。”于是他演了回电影,做了回主角。这部讲述“人民暴力史”的影片中有场戏,老六饰演的民警张惠领与牟森饰演的老愤青在餐馆发生冲突,双方言辞激烈。“我说完剧本里的台词,继续悲愤地问牟森:‘欠我的稿子呢?!’牟森老师马上就颓了。”原来牟森欠《读库》的一篇稿已经拖了四年。
“我们需要秉持的人生态度是那种既贱又疯,同时又特简单。所谓贱和疯,就是尽量放下身段和顾虑,全身心投入到自己热爱的事情中,享受那种疯魔。”老六说,“《读库》目前还不够伟大,我要从最简单的做起。”
“你看他领衔老男人饭局十余年,这番姿态很有嚼头;通过饭局来发掘《读库》创意,这种方式很值得咀嚼。”
11年前北京的一个饭局上,导演马千第一次见到老六。“我晚到了,刚落座,六哥就喝嗨了,然后就开唱了。”
2005年前后的老六酒后撒欢时最爱唱《亚细亚的孤儿》。“谈起罗大佑、侯德健来,他嘴里像跑了火车。”《读库》曾经的作者绿妖说。不光流行音乐,有时杯酒下肚,老六会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唱段戏。“酒后就管不了他了,看他回到最原始的自己。”张蕾笑着说。
但老六从没因为喝酒误过《读库》的事,恰恰相反,他总能通过饭局上的交流为《读库》寻得新“嗨点”。和陈晓卿把把盏,与史航划划拳,再抽空听王小山讲讲段子,老六总能从这些日常的交流里得到新的感悟。作为“京城老男人饭局”的“固定局长”,老六向来禁止在酒桌上谈工作,但日常的玩笑和段子,却总能被他用在《读库》发展的正道上。“我觉得六哥是一高级版的心机boy,”马千笑道,“我都能想象得到,每次喝完酒回家缓过神来,他又开始在脑子里搜索刚才酒桌上的那些梗,哪些可以为读库变现成好点子。”
“六哥真是个有嚼头的人,”潘采夫这样评价老六,“你看他领衔老男人饭局十余年,这番姿态很有嚼头;通过饭局来发掘《读库》创意,这种方式很值得咀嚼;《读库》十年里的约稿、改稿、审稿近乎苛刻,工作方式很有嚼劲;当然,他这人的长相也是倍儿有嚼头,要不然怎么被高群书拉去做男一号了呢!”
《读库》的约稿流程中,老六奉行“三不原则”:不遗余力,不计成本,不留遗憾。第一次看到程派青衣演员张火丁的《春闺梦》时,老六就彻底入了迷,在博客写下万字文《迷火计》后,他发誓一定要用《读库》出版一本关于张火丁的书。从2006年起,他派遣十余位摄影师,辗转五座城市对张火丁进行拍摄,五年后终于做成一本《青衣张火丁》,扩展了《读库》的涉足领域,也圆了自己的一个梦。他痴迷老课本的修复再版,于是《读库》十年间做了《开明国语课本》《共和国教科书》再版等,他相信现代社会能够修复“我们曾经有的质朴和优美”。
老六这个自诩“京城饭局交际花,首都酒场花蝴蝶”的中年男人再次唱起了他最爱的罗大佑,唱起了那首他最爱的《之乎者也》。
“十多年前来到北京做北漂,是因为我不想再过那种一眼能望到底的生活。”老六说,“但莫大的讽刺是,如今我过的,恰是一眼能望到底的生活。这种生活就是编《读库》,编到老,编到死。”
2015年11月8日,中国电影资料馆,老六以《〈读库〉十年:一次电影赏析课》为题,向读者回顾了《读库》十年的发展。
十年来,老六觉得自己发生了很多变化,过目了十年里的每一篇《读库》稿件,目睹了无数人的命运和故事后,他觉得已经发生了一个自我修炼的过程,“好像去火、去躁一样”。这也让《读库》的选题和主题取向发生了变化,读者马兴国认为,《读库》早期动辄摆起“探究文学艺术”的文艺范儿,如今已沉淀为挖掘部分专业领域并关注现实社会。老六深表赞同:“《读库》的目光,如今是投向人类的智识,投向人类的智慧和灵性;投向社会的复杂,投向那些说不清、看不到的东西。”
2016年年初的《读库》“团拜会”上,老六又喝高了。被老六亲切称为“嗯哼”的陈晓卿回忆道:“过去老六一个短信,‘嗯哼,今天《读库》编辑部全体完成了工作,您不打算请我们吃个饭吗?’我一看就知道,这家伙说的‘全体编辑部’其实就是他一人。而如今,这个团队有三四十号人了,团拜会甚至还来了不少库娃(《读库》的粉丝),老六几乎叫得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我想,一个人做一点事儿到了这个程度,应该很有成就感了。”
团拜会现场,老六这个自诩“京城饭局交际花,首都酒场花蝴蝶”的中年男人再次唱起了他最爱的罗大佑,唱起了那首他最爱的《之乎者也》:
“现在听听我们的青年他们在讲什么/但是要想想到底你要他们怎么做/眼睛睁一只/嘴巴呼一呼/耳朵遮一遮/皆大欢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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