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广义 纪录片导演,1961年生于黑龙江省五常县,现居大庆、杭州,代表作有《木帮》《小李子》《光棍》《跳大神》,作品屡获国际电影节大奖。
端午节又快到了,小李子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两年。
小李子是我的纪录片《小李子》中的一号人物,原名叫李相义,1962年出生,可大伙都叫他小李子。2014年端午节那天,小李子因病去世,终年53岁。他像一条流浪的狗儿一样在人世间走了一遭。
第一次见到小李子是2006年深秋。我走进长白山深处的一户猎人家,在废弃的伐木场,原来的几十户人家早已搬走,三间土坯房是几十里内唯一的人家。围院的木头已经烂了,东倒西歪地立在那儿。挨着土墙根用旧砖和木头搭着个挡雨棚,里面拴着一大一小两条黄狗。树叶已经落光,林中传来河水声。
天刚亮。猎人在揉面,炕上趴着一只猫。女人从锅里拿出蒸熟了的倭瓜,屋里一团蒸气。门开了,立着一个人。“小李子回来了啊。”女人说。那人“嗯”了一声,溜进屋里:“韩哥,我回来了。”猎人手上沾着面:“你挺好呗?”小李子说:“那个女疯子在我那儿住了些天,我一看,不行呀,米都让她吃没了,就送她下山,结果迷路了就没回来。”猎人说:“你走后山上的羊丢了一只,知道谁偷的吗?”“老白家的小舅子干的。”小李子说。猎人说:“你还有脸回来呀?吃里扒外的,打自己几个嘴巴。”小李子坐在炕沿上,熟练地用右手啪啪打在自己的右脸上,然后又换了左手啪啪打在左脸上。
我看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和小李子的相处从这一刻开始了。小李子来猎人家放羊已经三年。他和猎人之间不是亲戚,也不是雇佣,像孤岛上的鲁宾逊和星期五,是主仆关系。大山里,猎人、女人、流浪汉,还有两只狗、一只猫,组成了这个家庭,靠夏天放几只羊冬天狩猎为生。
猎人家往南走一个上午爬上一座山,山顶长着一尺多高的青草,叫“大秃子”。这里成了小李子夏天放羊的好地方,猎人用塑料布借着两棵桦树搭了一个窝棚,小李子住在里面。三块石头支起锅,一锅饭吃三天。有时干嚼炒黄豆,喝着山泉水。他放着羊,看着花草,听着鸟叫,没人说话就使劲唱歌。上世纪70年代的红歌、80年代的流行歌曲他全会唱。他把歌唱得极投入,再伴上自己的舞蹈,唱着跳着,累了躺下就能睡着。歌儿,真他娘的是个好东西。
一天,小李子发现米吃没了。他把羊圈到一起,跑下山回猎人家背米。正巧这天不知从哪跑来一个女疯子,也来到猎人家。女主人为女疯子弄了些吃的。小李子进门看到这女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吃饭,眼睛不够用了。猎人瞪了一眼:“你眼睛别直勾勾地瞅,她都埋汰成那样了,有啥好瞅的?你吃完拿上米赶紧给我上大秃子看羊去,羊要是丢了我扒你皮。”小李子磨磨唧唧吃完饭,不知从哪弄出根烟坐那儿抽。猎人气得骂:“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俩家伙咋碰一块儿了?你再不走我他妈抽死你。”猎人边说边拿着根木棍儿奔向小李子。小李子抱起米袋就跑了。猎人等了一会儿,才让女人把女疯子送出院子,亲眼看着她顺着下山的路走远了。
可小李子抱着米袋子,早就在出山的路上等着女疯子。他俩一前一后唱着歌,背着半袋米登上了大秃子……
小李子也结过婚,后来媳妇走了。90年代中期他和许多林业工人一起下岗,父母去世早,哥哥去关内做小生意也不再管他。他个头不高,在东北男人堆里是瘦小的,一双小眼睛总是悄悄望着别人。他能看书读报,但对数字不敏感。一天我问他,山上一共有六头野猪,套住了四头,然后第二年又新出生了八头,最后山上一共还有几头野猪。小李子说:“这起码要上学八年才能算出。我一共才上了六年,怎能算出来?”
冬天羊卖了,猎人背着砍刀去野猪常走的地方布钢丝套。小李子随一伙伐木人干活。中午,女人烧一盆热水在洗脸,用过的水还冒着热气,小李子进了屋,善良的女人让他用热水洗洗脖子和脸,又端上热乎的午饭。女人趁他吃饭一闪身没影了,小李子放下筷子立马钻进羊圈。透过羊圈的缝隙,外面几步远就是厕所。女人蹲在里面,小李子趴在地上认真地看……“妹妹你坐船头啊,哥哥我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每到这时歌声一准儿会响起。晚上猎人回来,会借着酒劲开骂:你妈上厕所你也看呀,揍你几回了?真是没记性呀……
快过年了,村子里出现了一伙人直奔猎人家。他们弄开羊圈,把里面的野猪和狍子装了满满一辆皮卡车。“看见猎人没?他偷猎犯法了。”有人赶紧上山在猎人回家的路迎上他:“你藏的东西全让人翻出来了,不要回家了,快跑吧!”猎人跑了,女人回了娘家。一副手铐把小李子拴在门上,把他和猎物一同拉走了。
小李子被丢在镇上一家洗浴中心。他洗了个热水澡,睡着了。醒来没人再理他,清晨六点半,他冲出去,顺着一条公路向家走。腊月,夜里零下二十多度,一百多公里,只要停下来就再也走不动,睡着会冻死。他一天一夜不停地走,第二天早上七点半,二十五个小时后终于到了家。一进屋,两个伐木人吓了一跳,小李子的脸全肿了,鼻子冻成黑色在流血,手肿得像馒头。伐木人马上打盆凉水让他洗洗,端上一小盆饭。“我吃了,路上遇到一个老头在劈柴火。我帮他把柴火抱进屋,他供我吃了顿饭,我躺在他的热炕上睡了一觉。”可当小李子缓过来后,伐木人再问起那个老头时,他却说没有这个人。
这一定是他在极度饥饿、寒冷和劳累中产生的幻觉。这种幻觉太可怕了,人在被冻死前会有热的幻觉,会把自己的衣服全脱下来。那晚,伐木人喘着粗气对着黑夜:“你们没收的猎物弄哪去了?也不能扔了吧,你们不也吃了吗?小李子是个人,比动物值钱。你们不能拿一个无知的人当儿戏,把他带走该把他送回来……寒夜里,几个伐木人和小李子傻傻地对看着。
几天后,女人回来收拾家什,又走了。小李子孤独地站在雪地上,望着远去的农机车和他心中的嫂子。不久,小李子也随下山的伐木人走了,工头收留了他。
一年后,《小李子》这部纪录片制作完成,参加了一些国际电影节,也获了不少奖项,很多人知道了小李子。我和工头一起帮小李子交了欠企业的养老保险,他将在55岁时领到退休金。我在大庆每次回山里都要为他买些衣服,冬天的皮祆、皮鞋、皮帽和棉裤,带些水果和点心。我问他想吃什么,他说“现在啥都有,不想吃啥了”。问他的歌怎么没从前唱得好了,他说:“我每天能看电视,和这么多人在一起唠嗑,不用唱歌了。”收留他的工头是个好人,也姓李,现在他当上了林场的副场长。
多年的流浪使小李子的身体垮了,可能因寒冷潮湿肾坏了,心脏比正常人大很多。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林业局职工医院,这是他几年来第五次住院了。我带些水果,又放他手里几百块钱。2014年端午节,护理他的伐木人早晨醒来,发现小李子已经永远地睡过去了。
工头说:“活着没个家,人走了也别留坟头了。”火化后什么也没留。
安息吧,小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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