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里有缝隙,缝隙里有空气,但铁里不再有缝隙。
我们这些老炮,可能读的书更扎实,但我们已经没有缝隙了;
年轻人呢,可能还有点潦草有点肤浅,但他们有更多缝隙,还有更多转化的机会。
我想起一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但我要谈的不是安迪,而是那个老黑人。州政府的假释委员会问他,你是不是改造好了,可以放你了。他前几次都乖乖的,最后一次,他说: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我看见,就像在洞的另一头,一个混小子,无法无天,虚度青春,糟蹋一切。他那个态度我觉得特别好:你们还能给我什么呢?我自己都看到那一刻了,你们爱假释不假释,这事儿跟我没关系——他看到了自己年轻时代什么瘪样子。我觉得,这老头那一刻才算长大了。
我虽然好为人师,但其实没有做人师的资格。我像95后如今这么大的时候,更纯也更蠢。如果现在让我选,像从前那样活,还是活出另一种20岁的样子——我会选择前者。那只是因为惯性,不想因为新的选择错过20岁那时认识的人;但我绝对不以为20岁的史航比今天20岁的别人活得牛逼、有意思。
每个人的青春都有同样的价值。就像小时候做的数学题,一斤棉花和一斤铁哪个更沉?答案是一样沉。但我记得很清楚,有本科普书里说,要较真的话,其实是棉花更沉。因为棉花里有缝隙,缝隙里有空气,但铁里不再有缝隙。我们这些老炮,可能读的书更扎实,但我们已经没有缝隙了;年轻人呢,可能还有点潦草有点肤浅,但他们有更多缝隙,还有可能把缝隙里的空气转化为自己的质量的一部分。
我是1988年进入大学,在中央戏剧学院学编剧。如果你怀里揣着一本书经历了一场暴雨,暴雨不会把你淹死,但可能会淋湿这本书。经历过大阵仗,人常常会幻灭,我用了两年试图从书里寻找答案,最后用一部写“竹林七贤”的毕业作品和茫然总结了这一切。我并不希望年轻人一次性经历这么大的幻灭。
我遇到的年轻人,85后或90后,可能20个里有一个会对历史感兴趣。他们可以不知道历史,但知道是非取舍就够了。我给学生上课,特别爱举的例子是《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有一次,哈尼来见小四,说在台南的时候,实在无聊,拿了武侠小说来看,那本书是《战争与和平》。他并不知道这不是武侠小说,但他知道,如果满城的人都跑了,有一个人去堵拿破仑,这个人是很屌的。没有知识和不懂历史的人一样可以作出判断,这种大无畏精神就像孟子说的,“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些东西是基因,什么都没读过,也有这种取舍。
趁机推荐一本书,刘慈欣的《超新星纪元》。这本书特别重要,像《蝇王》、《大逃杀》一样,是对年轻人成长的寓言,告诉年轻人,要付出很大代价,才能学会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本书可以是很好的破题:这么多成年人排队来和95后说话,如果说完后就不存在了,成为地球上一个绿色亮点儿,然后熄灭——95后,这个世界归你们了,那么,你们打算跟这个世界待多久?——这其实是一个很动人心魄的问题。
我有一个侄女,史晓僮,1994年生的。如果被送走之前,我要给她留下点什么——我不觉得留书有什么用,哪怕是求生手册也未必用得着特定的一本——就留点旧照片吧。因为照片里的信息很复杂的,不像说教信息,是指令性的。照片永远没有任何指令,照片不会给你任何负担。想着自己的前辈,看一看就行。
我的好朋友王刚有一句话说得特别好:不要用你的角度去俯瞰年轻人,那样你就真成了个老家伙了。平等,我觉得平等是最重要的帮助和尊重。我不喜欢摆老资格,同样也看不惯一些老年人过于谄媚年轻人,流露着“可别不带我玩儿”的心态。
有本书名叫《一句顶一万句》,有这么两句话对我来说特别重要,一句是杨德昌说的“没有动机,哪有作品”。当时吴念真给杨德昌发邮件,说你几年才拍一个电影,你要多出作品啊,杨德昌这样回答。这句话特别感动我。我们现在常说,咱们凑个班子就搞起来,时机、档期太重要了。但对杨德昌来说,有钱难买“老子愿意”,没有动机,谈什么作品?
还有金世杰和侯孝贤的一段对话。金世杰说自己以前演戏不放松,有一次到了一个天体营海滩,上万个屁股在面前,就懵了。当时他要去买啤酒,追着卖啤酒的跑,跑着跑着,就不看别人的屁股也不在乎别人看自己的屁股了。之后金世杰好像明白了很多,再演戏就觉得挺舒服的。侯孝贤说:“这样才对嘛,人不应该怕人嘛。”
这两句话对我来说,特别重要。可能从大的概率看,某些族群会怕人或让人怕,于是你企图让他们平等起来互相不要怕。但我觉得,人不应该怕人。如果有人怕别人,怕去吧,死去吧;如果有人想让别人怕他,那也死去吧。
大学的一天,我读《红楼梦》读到大哭。“龄官画蔷”之后,贾宝玉说自己终于明白,从今往后,各人只得各人应得的眼泪罢了。那一刻可能是我自己的大幻灭:原来这个世界是不可能统一的,一个人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芳心,世界是一个联邦而不是帝国——就像自作多情者的人生转折,从此,一个贪心的少年真的成为一个知道点天下道理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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