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张大春一本《认得几个字》曾让“汉语识字”再次重返文化视野。看似孩童阶段的“认字”,其实亦是成人世界的一桩正经事:书中89个字,各自承载着一段绵密的文字发展史,带你重新进入看似熟悉的汉字内部。直到触到历史那一刻,你才算又识得了这几个字。
认字、识字与知字、懂字之间,距离并非一字之差。相隔的可能是一段文化的传承,也可能是一个巨大的尴尬。去年,喜好书法的毕福剑曾为“九球天后”潘晓婷挥墨题字:玖球天後。四字一出,贻笑大方。汉字的识字与知字,从来不仅是繁和简之距这么简单。
“重要的真不是会读、会看,想让汉字不断活化,扎根于生活,关键要从字的构成发展去追溯文化脉络,无感地识字对文化传承无效。”张大春曾这样解释《认得几个字》。他在用基本的识字对抗汉字文化遭遇的不以为然。梁文道当年评价“他在拯救汉语”——是的,梁文道没有说“他在拯救汉字”。
文字背负的,是更深沉的文化与历史。汉字,也不仅是语言的呈现和明证。想拯救汉字,进而挽救汉语的,不止一个张大春。
导演冯小刚在今年“两会”上以政协委员身份提议:恢复部分“有文化含义的繁体字”,并选取50个或更多放入小学课本中。声音一出,哗声四起。
早在2008年便有宋祖英、郁钧剑等21位文艺界的政协委员,联名提议“小学增设繁体字教育”;2009年,政协委员潘庆林建议用10年时间废除简体字,恢复使用繁体字;2014年,人大代表吴仕民提出同样建议。
困扰中国人百年之久的“汉字繁简之争”一次次被拎入关注视野。如何识字、识字为、识哪种字——成了不得不重新审视的话题。
学者朱大可近年来连续撰文《汉字革命和文化断裂》、《文化复苏,当从汉字起步》。他高声呼吁:汉字应被视为中国人的第一发明,其价值远在“四大发明”之上。因为汉字包含的东方思维方式——具象、隐喻(象征)和会意(指事),是中国文化及其传承的核心。这种思维形态被熔铸在汉字里,令其成为种族灵魂的载体。汉字同时也是解码古文明的密匙,汉字谱系,就是反观中国历史的最精确橱窗。
1909年,中华书局创办人陆费逵首次公开提倡文字简化运动。他发表《普通教育应当采用俗体字》、《整理汉字的意见》,呼吁普通教育应使用民间流行的简体字。1922年,钱玄同提出《减省现行汉字的笔画案》,又细化提出了八种简化汉字的方法,主张一切正规书面语应使用简体汉字。当年这份草案便成了现行简体字产生的最早依据。而陆、钱二人,也是后来首倡“汉字拉丁化”的积极分子。
1950年第一份《常用简体字登记表》诞生,随即出现“文字必须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的声音。1956年,一系列震荡汉字地位的文件颁布,《汉字简化方案》、《汉语拼音方案草案》、《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和《关于扫除文盲的决定》……简体字一度沦入传统汉字被废除前的“过渡字”的险境。甚至瞿秋白也曾口出惊人之语:“汉字真正是世界上最龌龊最恶劣最混蛋的中世纪的茅坑。”
从另一个角度看,汉字发展史上每一次简繁之争,又都带有一种平民文化与精英文化对垒博弈的意味。一边是政府以推动扫盲识字运动为名,大力推行简化字尤其拼音方案,一边是精英阶层要保护汉字的文化传统,保有自己的知识阶层优越感。
这一点,林语堂早年一篇谈及汉语写作的文章中,其文学观点暗合了这种心理:汉语的单音节特性,甚至有助于书面语与口语的进一步分化。这又反过来使书面语变得难以学习,使之成为上层阶级的特权。
这种博弈只是在当时的台湾有过成效。上世纪50年代,蒋介石曾先后两次推行简体字,甚至说过“标语用字应尽量避免十画以上之难字”。后来在戴季陶等反对下,繁体字文化得以保留。而在大陆,民间汉字的简化运动几乎从未停止。用朱大可的话说,“百年以来,汉字始终面对着被消灭的危机”。
“废繁用简”、“废简复繁”,还是“识繁写简”?汉字成了一个历史的试验品,在百年来不断的文化解码中,调试着语言和思潮赋予自己的使命。
“从1950年编制《常用简体字登记表》开始,到1956年《汉字简化方案》正式公布,在短短七年时间里,便完成了从秦帝国以来近两千年的文字变革。” 朱大可认为,部分中国文字确有过于繁复之弊,比如“龜”字,多达17画,不利于学习书写,需要作适度简化,而1956年的方案,也提供了部分简化成功的案例,如“礼”、“尘”、“从”、“众”和“垒”等字。但就整个方案而言,简化的数量和程度都已越出合理边界,以致传统汉字及其文化密码都遭受重创。
他不无调侃地评价:“在古文明信息、东方感性逻辑及其本土精神结构的解构上,简体字无疑扮演了推波助澜的角色。它(繁体字)制造古代典籍的阅读障碍,并阻止了自然有效的文化传承。”
当然也有反对的声音,简体字推行者声称:简化字减少繁体字笔画,利于辨识认读,加强其工具性,有种赋予人人识字权利的感觉。而恢复繁体字,是大开历史倒车。至于重拾繁体字的艺术美感?先认得几个字再说吧。
汉字的繁简之间没有楚河汉界,它是文字的两种美学表现。而回归汉字的繁复,也并非争取文字形态的权利,它是对文化复苏的呼吁与召唤。
法国思想家布尔迪厄一次被记者问到:你为什么要用这么复杂的语言?他答:没有别的理由,只是我不能使用《铁皮鼓》(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的小说)那种到了3岁就不再长个子的语言,只要我停止使用复杂的语言,我的生命,我的思想就会偷懒,就会停止思考,就会变成一种行尸走肉,活着的死人的一种状态。
语言与文字都是文化与思想的密码。如今,君特·格拉斯走了,“铁皮鼓”的昭示还在。这些希望回归繁复的意愿,或许只是一种拯救语言与美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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