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是1757年到1890年广州画家的名号,也是个人品牌。林呱、庭呱、新呱、周呱、通呱,今天仍为人所知的呱字辈都是历史中留下手笔的洋画高手。呱字洋文写作Qua,从葡萄牙语词Quadro而来,欧洲人看见商行的呱字招牌,便知道店里做的是洋画生意。
艺术史学者吕澎说:“画家来中国干什么?那时候来的只是传教士和冒险者。如果这里对绘画的需求量很大,自然就会找更多的画家,没有就要带学徒,就会有中国人开始画西方画。”
按照今天的定义,广州呱字辈也许不能被称为艺术家,但他们却最有匠人风范,对自己手头的活儿一丝不苟,“嗜之越笃,技巧越工”,在商旅往来的码头赢得一席之地。
在一幅表现晚清外销画家的作品中,一位呱字辈动作僵硬地坐在画布前,他强直手臂,按照执毛笔的姿势拿着画笔,悬腕的关节看起来需要上上油。但是当你看到这些拖辫子、穿马褂工匠的工作成果——他们竟然创作了那么多画工精细、色彩亮丽的广州洋画,其中有珠江图景,有虫二花艇,有盛妆妇人,还有成套的《三百六十行》风俗画,也会为他们的眼力与熟练的技巧所折服。
今天被误认为香妃像的清后期女子肖像,根本不是郎世宁所作,而是广州呱字辈的“蒙娜丽莎”,一个成功的外销画范例。外销画的身份也许会降低它的价位,但无损于它的美感。从融汇东西的贡献上来说,宫廷画师和呱字辈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只不过前者为了迎合皇家趣味而更中国化,后者为了适应欧洲买主需求而更具有透视感。
刘海粟写过:“蓝阁(林呱)一生创作了极为出色的油画,至今仍为香港和广东的画家所临摹,倘若他生活在除去中国以外的任何国度,都会成为一个新画派的奠基人。”
广州画家拿起画笔,要比郎世宁来华早,明代晚期,曾鲸的肖像画便体现出西方油画中的光影关系。而活跃于1775年至1810年间的史贝霖(Spolilum),很早就可以精湛地临摹特鲁布尔的《乔治·华盛顿》。不过,跟宫廷画比起来,外销画的价格一直不高,拍卖行中数万美元就有交易,这大概是因为市场认定外销画只是当年的旅游纪念品和装饰品,并没有拿它当大写的艺术看待。
1835年,英文报纸《广东邮报》(CantonRegister)刊登过这样一则广告:“可以向读者保证:如果他们希望在下次彗星访问地球之前的有限时期内永生,毫无疑问,最好是为母亲、姐妹、情人、知己、妻子留下一幅比在她们心目中更英俊漂亮的肖像——蓝阁画的,只要15块钱,罕见的传神!”
这位蓝阁即是林呱,南海人关乔昌,在呱字辈中,他的名气最大,因为师从毕业于英国画家艺术学院的英国人乔治·钱纳利(George Chinnery),学了一手好油画。《广东邮报》说他“已经成功地把握了面部的神情特征,并令人惊奇地显示了艺术的感染力”。这一年,他的《老人头像》入选英国画家美术学院展,成了最早在欧洲画展上亮相的中国画家。
林呱的名气甚至威胁到英国老师的生意,他跟钱纳利学了几个月便自立门户,打出招牌——“林呱,英国和中国的画家”,因为价格起码比钱纳利便宜一半,抢了很多生意,让钱纳利大为恼火,不肯认他这个学生。
林呱之所以有这样的油画手艺,除了向钱纳利学习,还临摹了大量欧洲人带来的油画和图片。刘海粟写过:“蓝阁(林呱)一生创作了极为出色的油画,至今仍为香港和广东的画家所临摹,倘若他生活在除去中国以外的任何国度,都会成为一个新画派的奠基人。”浙江理工大学教授莫小也认为,19世纪中期一些讲究以透视深度作构图与阳光下的色彩阴影关系的外销画常常归属林呱。有人在美国皮博特·伊赛克斯博物馆(PeabodyEssex Museum) 看到过他画的《大宫女》,除了方向相反,与安格尔原作几乎一模一样。
林呱并不是唯一在海外亮相的广州画家。1838年,罗伯特?巴福特(Robert burford)在伦敦展出巨幅广州风景画,展览画册上写道:“此作品源于广州画家通呱之原创作品,其作品以高度写实而闻名。”
林呱的弟弟庭呱关联昌也是有名的外销画画家,和哥哥一样,他也在同文街开了画店,他擅长水彩画和细密画,留下了成套的人物风俗画和生产风俗画。
呱字辈也像今天的淘宝卖家一样,推出一个爆款就有人偷师,盗图,跟风卖。
十三行的靖远街和同文街,最多时有两三千画师。后来外销画虽然失传,但这门生意却一直保留。广州博物馆馆长程存洁说:“现在文德路上还有30%—40%的商户在经营外销画,主要销往欧美和中东地区。”
如今文德路上临街作画的画店,店员所描的是打印好轮廓的名画,早已没有了十三行洋画店的氛围。那时的洋画店的气派和忙碌,可以从留存至今的画中看得清清楚楚:
门前悬着一块Tingqua匾额的庭呱画室,从二楼打开的窗户看进去,窗户两边挂着“一帘花影云拖地,半夜书声月在天”的对联,激励画工刻苦工作。墙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风景、肖像和仕女图,三个画工在靠窗的桌子上埋头作画。
画店是流水线作业,充斥着相同题材和类似构图的作品。呱字辈也像今天的淘宝卖家一样,推出一个爆款就有人偷师,盗图,跟风卖。英国美术史家苏立文说外销画“像沙子那样掉入下层专职画家和工匠画家的手里”,他认为大多数从事外销画制作的人都是画店的学徒和助手,他们的中国画和洋画训练都只有一点皮毛,也画得比较僵硬。
出名的呱字辈才会在作品上署名,作为个人品牌。大量的外销画是佚名的,只能凭风格大致认出是哪个时期的作品。这些批量制作的外销画通过不同途径流向欧美:旅行纪念品、清朝官方的赐品、欧洲商人的订单。既增进了欧洲人对中国的了解,也加深了他们的误解——画中所绘并非总是写实。
虽然为外销而工作,广州画家与欧洲画家的关系并不是单纯的学习和模仿。英国马丁·格里高利画廊的孔佩特(Patrick Conner)在《广州十三行——外销画中的1700—1900年代在中国南方的西方商人》中提到了这样一段史实:第一位到广州的西方专业画家托马斯?丹尼尔和侄子威廉(Thomas Daniell and William)笔下的广州,也借鉴了广州外销画,才画出《中国旅途的如画风景》(1810年)。
1819年9月至1820年2月,美国费城旅行家小罗伯特·沃恩(Robert Waln Jr)逗留广州,编制了一张十三行“行外人”(店主)排行榜,其中,同文街的画家琛呱排名第一,此时刚出道的林呱排名第二,此外还有靖远街上的通呱、小通呱和福呱榜上有名。
《珠江长卷》中有专为花艇接客人的皮条开埋艇,以“虫二”为招牌,意思是“风月无边”。
今天在欧洲的很多博物馆中,都收藏着当年的外销画。这是因为18世纪的欧洲“中国风”流行,瓷器、刺绣都是贵族爱物,满满东方风情的外销画也非常走红。普通货色有行商组织生产的大批外销画,高档货有象牙套色画,甚至有人直接将清朝画工请到家里,耗时数年绘制壁画。
外销画热卖之际,正好是英法最热衷中国之时,英法商人带着便于携带的图案样式往来广东,让呱字辈照样复制,所以在今天存世的外销画中,有不少纯粹的西方肖像画,有的甚至与马奈的《阳台》有着相似的构图。
2012年,香港曾举办“东西共融:从学师到大师”展,展出18—19世纪广州外销画。展览的特别之处在于将西方人的原本和中国人的外销画摹本并置展出。呱字辈的作品虽然不及西方人工巧,但是他们尝试将工笔和色块结合起来的方式却很有独创性。
呱字辈不仅靠进口颜料纸张创作西洋风味作品,而且自有发明,比如用通脱木茎髓制成“似纸非纸”的通草片,在上面用水彩作画。这种材质与主题均中国味十足的作品被称为“广州明信片”,是当时十分流行的东方旅游纪念品。
最早的外销画以安静优美的港湾风景为题材,随着1857年“一口通商”,广州财富聚集,画家开始描绘“金山珠海、天子南库”的繁荣,外销画的画面多了大船、大宅、教堂,也多了运动感。大英图书馆特藏的《中国清代外销画精华》中,最令人惊叹的是描绘珠江沿岸图景的画幅,一派水国商都景象。
外销画中除了炮台和军舰,还有花艇。大英博物馆所藏的9米长的《珠江长卷》中有近500条船,华丽的花艇遍布十三行商业区和沿江码头。执色情行当的是花艇、老矩艇,还有专为花艇接客人的皮条开埋艇,以“虫二”为招牌,意思是“风月无边”,画中的珠江颇有秦淮风味。
除了“明信片”,还有一些“连环画”很流行。“丝绸、茶叶、瓷器是当时主要的贸易内容,是欧洲最需要的东西,他们欣赏产品,也很想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是怎么做的,因此就有很多像连环画那样的画描绘丝绸、茶叶、瓷器的制作过程。”吕澎说。
呱字辈还画市井风俗,接订单画欧洲人和中国人肖像,除此之外还有情色味极浓的家庭生活画和直接的春宫画。比较少见的有如描绘雪后场景的雪景图、描绘新年场景的岁朝图等。
林呱在1836—1855年之间受帕克医生(Peter Parker)委托绘制的患者肖像,恐怕是外销画中最特殊的例子。这些画现藏于伦敦盖伊医院戈登博物馆,最早是作为医学档案而创作的。帕克医生回美国之前,需要向赞助人展示他在中国行医和传教的成果,这些画像的主人公每个都有奇大的肿瘤,每一幅画都附有病状的描述,还曾作为广告宣传画在广州博济医院的走廊里挂过。
外销画材料多样,早期有制作复杂的玻璃画,中国画工是如何掌握这门复杂技巧的连欧洲人都迷惑不清;还有一些用进口的矿物颜料,人脸用象牙贴镶,衣服用丝绸粘补,热闹繁复如19世纪的《清明上河图》;呱字辈最擅长的是油画,最热卖的也是油画;价格比较低廉的如悬挂纸画,画满花鸟和蝴蝶、风景与风俗,专门挂在欧洲人的中式房间。
外销画流行一百多年,为什么后来没有了?
吕澎说:“第一,这个时期绘画的目的就是了解事件、人和风土人情,有照相术之后,为什么还要去画,多吃力。第二个原因是,从1840年鸦片战争到1911年辛亥革命,国家动荡,那个时候的中国谁会去管艺术和文化,所以这个行业到19世纪八九十年代就没有了。”
鸦片战争之后,广州不再是唯一的通商口岸,画家不得不转移市场,同时挖掘中国买家,画了大量“中国式风格”的作品。1845年9月,林呱在香港皇后大道3号开设了画馆。也有兴呱、周呱等人去了上海,以为那边通商之后会有机会,但是这些努力都没能挽回外销画的颓势。印刷取代了画笔,香港月份牌画家关惠农成了新的外销画红人。
呱字辈们
浩呱
伍秉鉴,1769—1843年,原是清朝广州“十三行”领袖——同文行大班潘仕成麾下的一名账房先生。著名的“浩呱花园”油画廊老板。
史贝霖
清代广州崛起的洋画画家中迄今所知最早的一个,擅长肖像画。18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由中国人绘制的西洋画大都被归附于史贝霖的名下或称为“史贝霖画风”。他有许多布面油画,是清代由玻璃画转向布面油画的代表性画家。
林呱
关乔昌,活跃于1830—1860年间,擅长肖像画,技法趋近于英国当时流行风格和寓澳的英籍画家乔治·钱纳利,于广州十三行同文街16号设有画店,销售油画肖像。1845年9月将画馆搬往香港皇后大道3号的奥斯活大厦。1835年他的《老人头像》入选英国画家美术学院展,是作品最早赴欧美参加展览的中国画家。
庭呱
关联昌,活跃于1840—1870年间,林呱的四弟,与他同在广州十三行同文街开设画店,擅长水彩画和细密画。以“庭呱”名义推出的画作,水平十分悬殊,被确认是关联昌所作的一般具有较好的水平,被认为是画工所作的则大多显得笨拙。他的名画《插秧》由美国皮博特·伊赛克斯博物馆珍藏。
新呱
活跃于1930—1870年年间,是19世纪中叶广州著名的外销画家。他擅长油画和水彩画,画题大多是商港风景。
煜呱
活跃于1840—1870年间,擅长画商港风光,他喜欢把天空和海水涂成紫蓝色,以流畅的笔触描绘船艇及房屋,以白色的油彩加强海水及人物的质感。煜呱在广州及香港都设有画店,铺号为“怡兴”。
南昌
活跃于1845—1875年间,也是一个擅画商港风光的画家。他特别喜爱绘画广州黄埔一带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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