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重若轻”艺术电影节放映纪录片《少年小赵》时,大厅挤满了人。放映时不时哄堂大笑。电影结束,导演杜海滨上场与观众交流。外人看他,也就是面色沉静的路人,实在不太像有风格的艺术家。普通衬衣,没大胡子,没长发。但如果换一种眼光,就会发现眼前的影像大作手,暗地里走的是漫画界富坚义博、今敏、汤浅政明的路子,中国人的说法是“蔫坏”。
杜海滨获得过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纪录片,在圈内有名,但媒体专访在国内是极少见的。也许纪录片就是一个不在乎外界的圈子。交流阶段,问答都非常专业。意外的倒是有个男生要了话筒说:“我很想做纪录片,我太爱纪录片了。我想辞职来做什么都行。”众人大笑起来,有人在下面说:干吗说这个?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有两个广州的女生来深圳华侨城创意园看片,其中一个做金融的女生第一次来,表示很喜欢这部片。这部主题为平遥、男生、爱国、大学、支教的纪录片能吸引这样的女生,原因居然是“很好看啊”!
客客气气来看片的专家都不太愿意说话,在私下里也不愿意说。唯一肯发言的重量级专家说“杜导最近的电影我很少关注”。
远离了苦难、边缘人群、极端事件,《少年小赵》画质精细,甚至有点像大电影,故事涉及主流话语与普通人。也许在那些固守传统纪录片价值观的人看来,这太商业了,也就是说太在乎外人的看法了。圈子内的人沉默了。
朋友画质“糙得一塌糊涂”的纪录片获了大奖,杜海滨觉得就像给了自己奖励。
在山西平遥的街上,小赵身穿老军装,独自挥舞着一面红旗,用破了的变声嗓音嘶喊:“中国加油!还我钓鱼宝岛!还我船长!”
观众会猜他想表达某种理念。但杜海滨说,我让摄影师拍某个画面时,我想的是别的。
“有些年轻人仿佛在影片中看到了自己,其实拍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在小赵那个阶段在做什么,我为什么没有像他那样。如果我是今天的他,我会选择什么来做。他有过一段短暂补考的时间,其实我比他长,我这个时间要跨6年,中间有一年没考了,放弃了。”杜海滨回忆。
1972年出生于陕西宝鸡的杜海滨,父亲是化工厂总工。“年轻的时候有一个文艺梦,在他身上破灭了。”“我很小的时候在西安跟着老人长大,跟着奶奶画画,后来我奶奶给我买了一本书,让我自己照着画。”长大后,“在厂里面的俱乐部画《红高粱》,艺术电影,是我们老乡拍的。我觉得我可能最早跟电影还是有一点点关系的。”
父亲是总工程师,经常帮一些小化肥厂解决工程上的事,所以家里比普通人家富裕点,供得起杜海滨当高考专业户。“北京的学校考遍了,中央美院、中央工艺美院、服装学院、中央戏剧学院,反正有美术专业的全都报了。”
“家里积蓄搞光了吗?”
“搞光倒没搞光,我觉得我的确是搞得家里面蛮头痛的,这点是毫无疑问的。”过年的时候,家里照例有一个传统聚会,父亲会严肃地讲这一年家里是如何支持他的。
1996年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后,在新加坡工作了8年的姐姐回国后给他买了一个掌中宝。价格不便宜,6000多块。杜海滨组织了一个小组开始拍片,当时更为有名的是高年级的贾樟柯成立的“青年实验电影小组”。
杜海滨拍完一个片后发现有个老人演得不好,将这个镜头剪掉之后,故事又不完整了。杜海滨找很多人聊天想办法。他还记得贾樟柯当时打气说:“无论如何都可以做出来。”
杜海滨后来拍了一个跟实验剧组有关的纪录片,“拍了半年,剪了一个叫《窦豆》的纪录片,一个人拍一个人做的”。
贾樟柯的《小武》出来后在日本受到关注。贾樟柯经常去日本,有次问杜海滨有没有片子,有的话给他,可以带过去给日本拍纪录片的看一下。
杜海滨和好朋友朱传明的片子送去了,片子是用不知道拍了多少遍的磁带拍的,画质“糙得一塌糊涂”。
1999年大概七八月份快毕业的时候,杜海滨在贵州拍片子。“突然接到小贾的电话,说恭喜你们,有一部片子得奖了。”
得奖的是朱传明的《北京弹匠》,山形电影节亚洲新浪潮单元优秀奖。“我觉得就像给了我奖励一样,无形中也给了我纪录片创作非常大的自信。”
拍了大约六年,杜海滨找到一个方式去拍这个虎头虎脑的小赵。那就是不断提问: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2001年,杜海滨的《铁路沿线》也获得了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特别奖,2009年,他的《1428》获得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纪录片。“1428”这个名字来源于“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时间:14点28分。颁奖的时候,“这个单元的主席拉着我的手说感谢你,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中国地震之后的文本”。
杜海滨想了很久:这部片子被看中的到底是哪一点?后来知道了,“不煽情”。
杜海滨其实一开始也是激动的,跟全国人民一样,看完新闻就立马想去灾区做事。但等他扛起摄像机,他告诉自己并非调查记者,纪录片必须反映事物的复杂性。所以我们看到了那一幕:荒凉的大路中间,一个小伙子在锅里煮着肉汤。突然许多人簇拥着领导来了。领导与小伙子有一段对话,温馨感人。人群如潮退去后,小伙子小心照看着肉汤,防止被人踢翻。每一帧画面都是活生生的:灾情、灾民、政府、领导在那一刻永远是活着的,不僵化。
《少年小赵》也一样,表面上讲的是主流话语,反映的是日常生活,但有张力:电视台的编导让街头漂亮女孩子们围绕着小赵一起开心地高喊口号,比出“V”字手势。下一个镜头,抽烟的父亲对着镜头说,为了小赵的复读,家里已经借了十多万。
这个片子拍了大约六年,杜海滨找到一个方式去拍这个虎头虎脑的小赵。那就是不断提问: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碰到很多老人,在聊到一些问题的时候,我觉得本来在年轻时期应该思考的问题,有些人一直到老都没有思考过,我觉得蛮可悲。”这也许就是杜海滨的秘密。他一直问,小赵就必须在回答过程中自圆其说,这个过程不断改变着小赵。
小赵独自在街头挥舞红旗的举动稍稍有些奇特,他与毛泽东同一天生日,他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促使他将国家与自己的命运一起思考。
高考后的暑假,小赵在当地豪华的麒麟阁酒店当门童,在那些喝醉酒后大呼小叫的富人中,小赵显得有些形单影只。如果客人可以按文明程度划分,他惊讶地发现日本人更斯文:穿着朴素,举止随和,不摆阔。而不文明的客人中中国人居多。
作为真正的爱国者,小赵对“爱国”有了新的认识。以前他认为爱国与个人品质有关,现在,他觉得爱国必须成为个人追求。
在大学,镜头里是枯燥的课堂、男生的傻RAP,唯一有亮点的倒是小赵稚拙的思考。
生活换了频道,高中同学已经结婚,听到见到的都是繁琐迫切的具体问题。为了坚持自己,小赵唱完港台歌曲后,会再次唱起几年前唱过的《九九艳阳天》。为了不“堕落”,他与女友参加支教,在偏僻的乡村勉力做事,在大山的清晨中升起一面国旗给农村小孩子看。
对这部作品,专业的评价有“过于剧情化,过于鲜明”“成熟稳重的作品。没问题”“太稳了。以前的风格少了点”。
电影评论者王磊说:“如果是我,我会降低故事性,丰富性会加强一些。”
电影结束后,故事并没有结束。杜海滨说,小赵后来创业了。
“小赵有可能很快就被提拔了,被人发现,说这是一个根正苗红的孩子,成为一个宣传干部是完全有可能的。所以在这一点,我是歉疚的。但是我自己给自己的一个理由,或者是自己给自己的开脱吧:这应该也是一种无害的影响。”
这是杜海滨对自己作品的看法。至于作品得到何种艺术评价,他不是很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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