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6个月买好飞往北欧的机票时,我就做好了打算:无论如何,一定要去斯瓦尔巴群岛。因为斯瓦尔巴的首府朗伊尔城,是世界上绝大多数人能够抵达的最北之地。
为什么会选择生存环境如此严酷之地生活?难道不可以去一些更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吗?
到朗伊尔机场不过午后三四点,却已是天色向晚的模样,我们在小小的机场外面等巴士,被路边一块指示牌吸引。那是一块分别指向不同方向并注明距离某地多少公里的路牌,类似的路牌在各地当然经常见到,可这里是北纬78度,这里是北极——当看到那些“Roma 4052km”的字样,我们终于觉得是真的到了北极,这里可真远啊。
说朗伊尔是一座城市,莫若说是一个小镇。可是对北极来说,有1800人居住的朗伊尔城已经算是一座最大的城市了。如果一定要找一处比朗伊尔更北的有人居住的地方,那么有30人的新奥尔松小镇或许可以担当。但朗伊尔毕竟真的是一座结构功能完备的城市,不仅有机场,还有医院、教堂、旅游公司、超市、酒吧、酒店、博物馆、画廊,甚至还有一间拥有300名学生的斯瓦尔巴大学。
当然,更有矿区。丰富的矿产资源,是极寒北极地区斯瓦尔巴群岛最初有人居住的最重要原因。
北冰洋上的斯瓦尔巴群岛,意为“寒冷海岸”,6.2万平方公里的岛上,居民只有3000人左右。这个极寒地带的群岛最早可能是1194年被北欧海盗发现,但官方承认的发现者是1596年来到这里的荷兰探险家威廉·巴伦支。和巴伦支一样拥有发财梦的荷兰商人,资助他率领一支3艘船的船队从阿姆斯特丹出发,一路向北,企图探寻一条通往东方的贸易捷径。
巴伦支最初命名这里为“斯匹茨卑尔根”,荷兰语中意为“尖峭的山地”。从此斯瓦尔巴群岛成为捕鲸人前赴后继的福地,荷兰人、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纷纷来此捕鲸,据说最多时有300条捕鲸船同时在各岛间穿梭。
更重要的事情发生在1900年,这一年斯瓦尔巴群岛被发现拥有优质煤矿资源,欧洲各国乃至美国人又纷纷来此开矿。朗伊尔城由美国波士顿煤公司的约翰·朗伊尔建于1906年,这座北极小城亦因其名而命名。而在此之前虽然有众多探险者来到这里,却无人定居,因为完全无法在此熬过严冬。
如今,我们身处的朗伊尔完全不是当年约翰·朗伊尔所建的样子,1943年这座城市曾被纳粹德国摧毁,二战后才重建。当听说我在如此极北之地,一个朋友向我提出了他的困惑:这里最早的居民为什么会选择生存环境如此严酷之地生活?他们难道不可以去一些更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吗?
答案早就有了:斯瓦尔巴丰富的矿产资源,以及人类的贪欲。
各国纷纷来此占地建矿,自然引发国际纠纷,1920年的《斯匹茨卑尔根条约》规定,挪威对群岛拥有主权,同时各签约国均可在此自由进行经济活动,共享权利。翻读历史总是会令人惊奇,当得知早在1925年,中国北洋政府曾派官员前往巴黎,于当年7月1日签署了该条约,中国因此成为该条约的第46个签约国的时候,我们慨叹着:幸好中国人早在91年前就有权自由进出此地。
看着当地人喜乐无欲的模样,生活在北极的他们,到底是跟我们不一样。
我们去酒店前台,想要预订游玩项目,特别想坐船出海观赏北极的海上冰川,却被告知冬天没有这个项目。
在朗伊尔城的冬天能玩什么呢?首选当然是刺激的雪地摩托和狗拉雪橇。因为雪地摩托必须要有驾照,几个没有摩托驾照或没有带驾照来的中国旅人,只好无奈地选择了狗拉雪橇,时间是第二天下午3点。我很困惑,3点钟已经快要天黑了呢。可是人家笃定地说:没问题,大家都是下午3点。
然后我们在大雪纷飞的夜色中去朗伊尔城区随意晃荡。说是城区,其实就是一条街,有商店、邮局、超市、酒吧和旅馆,顺着主路漫步,便能在那间唯一的超市外面看到一个矿工的雕像,在雪夜昏黄的路灯下,他是那样的坚毅寂寥。雕像是黑色的,朗伊尔城的建筑都是彩色的尖顶屋,四处是皑皑白雪,还有“北极熊”。
据说斯瓦尔巴群岛上拥有5000多头北极熊,数量超过了居民,地图上也有显著标识,注明了哪些地方不可以独自前往,因为,如果遇到北极熊,赤手空拳的你将无路可逃。另一个有趣的说法则是朗伊尔城无处不见“北极熊”,从机场到城区,几乎所有商场、酒吧、旅馆最显眼的标识,都是北极熊模型。
朗伊尔的第一夜,我们顺着主路径直走到了斯瓦尔巴大学。这间建于1993年的世界最北大学,专业包括地球物理学、北极生物学、地质学、北极科技,为大约300名学生提供学士、硕士、博士等学位。我们开玩笑说,或许朗伊尔城所有的孩子都能顺利进入这间大学。可转念又想,这里的孩子们会愿意一直待在这样一个极寒的北极地区吗?或许2046公里以外的首都奥斯陆会成为他们走出北极的一个梦想之地?
太随意的晃荡,导致我们后来走到了一片旧日的矿区,几排木屋看起来像是纪念品商店和酒吧,都关着门,空地上还有缆车的轨道,在某个角落甚至还有一个矿工的雕像,在昏暗的夜色里显得有些诡异。我们看着远处城市的灯光,揣摩着回去的方向,踏过深深的积雪,走过结冰的湖面,又爬了一段山坡,才终于走到有路灯的道路。正研究着一会儿该向左还是向右,突然间,夜空里传来一阵钟声,那是山坡上的教堂。我们一边仰望着一边说明天天亮了再来,可走了好一阵,回头看了看积雪中的黑白山体,看到那座世界最北的教堂透出温暖的光,忍不住建议,不如现在去看看吧。
我们朝着教堂方向爬了两道山坡。气喘吁吁间,我在一盏路灯下停下来,仰头看近在眼前的教堂尖顶,看雪片飞舞,被灯光映照着,在钟声里梦一样深沉。
找到入口,换鞋上了楼,有一群人坐在里面,一位牧师在引导大家念经文,说的是挪威语。有好几位是将背包放在地上,或许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是无意间闯入的旅人。
这间建于1958年的木质教堂有着简洁又精美的壁龛,我们完全被气氛感染,整个人都肃穆起来,跟着大家起立、坐下,听着听不懂的经文和赞美诗,最后,有一位女士走上前说,现在大家可以去享用咖啡和茶,还有华夫饼。
这是当地人每周二的晚祷,好些是家庭或朋友相约来此,当然也欢迎像我们这样的旅人。饥肠辘辘的我们觉得这里真好,又暖和,又有茶和茶点。我坐在角落里,看着当地人喜乐无欲的模样,心里想着,生活在北极的人们,到底是跟我们不一样。
一个说法是,“只要病人还有一口气,就必须离开斯瓦尔巴,回到挪威本土”。
狗拉雪橇是一项北极体验,同在北极圈以内的挪威特罗姆瑟、瑞典阿比斯库、芬兰罗瓦涅米都可以玩,但我们都同意将这个项目放在更北的朗伊尔城来完成,这到底是不一样的呢。
午后3时坐车去荒远的山里的雪橇基地,暗黑的天色里寒风呼号,放眼四周只有黑白,黑的是山体岩石,白的是积雪。在这里我很多次想起《权力的游戏》里的“北境”,那处在画面反复出现的“north”,真的就是这样,荒寥、寂静,让人无端生出些许绝望的心境,哪怕我们只是短暂的旅人。
领队在前面带路,背着猎枪,虽然山里应该不会有北极熊,但总归要防患于未然。穿上特制的连体棉衣裤,坐上雪橇驾驶着狗们一路奔跑,它们能适应的气温是零下23摄氏度,如果高于这个温度会令它们太疲累。我们坐在雪橇上由狗儿带领着,奔驰在高耸的雪山间,在厚重的云层下,在呼啸的寒风里,在深远无边的孤寂与无声里。一直抬头看天看雪看山,看狗们奔跑的脚步,觉得这一切都只应该在影视剧里存在。
是的,在极寒极北的朗伊尔夜色里的狗拉雪橇,没有令我感觉到兴奋,只有孤寂,在隐约的月光之下,这孤寂显得更加清冷无际。这里本不该是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可还是有这么多人长居于此,他们也会时时觉得孤寂吗?
继续翻找朗伊尔的资料,越发觉得这座北极之城竟然那么不可思议。因为它处于极北的孤寂之地,许多国家都在此建立了科研机构,据说还建有一个“末日种子库”。2002年夏天,中国在朗伊尔建立了自己的第一个北极科学探险考察站——伊力特·沐林北极科学探险考察站,两年后的夏天,又在更北的新奥尔森建立了中国黄河科学站。
第三天早晨我们又去了斯瓦尔巴教堂,这一次,在教堂附近的山坡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墓地,想起迟子建的小说《白雪的墓园》。我们叹息着,能够埋葬在此的人们是多么难得,因为如今的朗伊尔城,完全拒绝死亡。
早在1995年,斯瓦尔巴总督府通过了一项《驱逐或拒绝进入斯瓦尔巴规定》,称总督府“有权拒绝无足够经济来源的人进入;如果找不到房子或者工作,必须离开;如果退休了无法照顾自己,也必须离开;孕妇临产前一个月必须离开这里”。甚至,朗伊尔医院也只有8张床位,仅仅用于急救,一个说法是,“只要病人还有一口气,就必须离开斯瓦尔巴,回到挪威本土”。
这当然与此地严酷的生存环境有关,并且冰原地表下基本都是冻土层,尸体不会自然腐烂,出于地质保护的原因,这项看似违背人性的规定,就这么在朗伊尔城理所当然地推行了21年。一个与死亡有关的故事是这样的:1918年肆虐欧洲的“西班牙流感”传到斯瓦尔巴,有7个年轻的矿工长眠于此,一直到1998年,科学家才从冻土层的遗体中提取了珍贵的病毒样本。
站在教堂前极目远眺,都是水墨画似的雪原冰川,靠近斯瓦尔巴大学的那一头,是北冰洋上的“冒险峡湾”,彩色的朗伊尔城的背后,是朗伊尔冰川,旁边则是拉尔斯冰川。
这就是北极,是我们仓促抵达又很快离开的北极,是太阳永远斜照、月亮可能在正午一点升起的北极,是寒冷、阴郁、孤寂、神奇、科幻的北极,是拥有最丰富优质煤矿的北极,是夏天积雪不化一年有4个月极夜的北极,是我们想来看极光却因为纬度太北和天气原因而无法如愿的北极,是北极熊遍布的北极。
我们一直猜测着也许这里碰不到其他中国旅人,却不曾想就在旅馆楼下遇到了4个,他们比我们早一天抵达。而在斯瓦尔巴教堂的留言簿上,我还看到了一段中国人的留言:“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为这片宁静而感动。”时间是比我们早两天的2015年情人节。
1908年5月,环游世界的康有为到了斯瓦尔巴群岛的那岌岛,赋诗“携同壁游挪威北冰洋那岌岛夜半观日将下末而忽升”。诗后的附注描述的是北极的极昼:“时5月24日,夜半十一时,泊舟登山,十二时至顶,如日正午,顶有亭,饮三遍酒,视日稍低日暮,旋即上升,实不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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