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庸小说里,《连城诀》是最暗黑系的一本,唯一带着人性温暖的,只有丁典和凌霜华的爱情。这对青年男女一见钟情,也始终发乎情、止于礼。凌霜华每天在窗台摆一盆菊花,丁典每天从凌府门外观望,半年多里风雨无阻。直到有一天,高楼上的花枯了也无人更换,他扑倒在她的棺木前悲恸欲绝。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是金庸对这段爱情的总结。1984年,诗人张枣写下了相似的意境——“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错过的爱情总令人追悔。但人生的复杂也在于,爱情上某些抉择,明知道会遗憾,也只能狠下心。几年前我采访过三位抗战老兵,他们的爱情故事,像花一样开了、谢了,被冲淡在漫长的岁月里,只留下难以言表的惆怅。
第一位老人杨剑达,1922年出生在广东。16岁那年他从汕头乘船去印度谋生,22岁又从印度奔赴国难,加入中国远征军驻印军新38师,战后大半个世纪流落缅甸。后来“老兵回家”的发起人孙春龙到缅甸寻访,录了段杨剑达唱《松花江上》的视频。央视制片人李伦说:“一开始觉得有点长,听到最后,慢慢听出那点苍茫,听到他哽咽唱不下去时,才理解这首歌里70年的长度。”
我见到杨剑达是2011年,89岁的他坐着轮椅,在腾冲口岸和深圳机场都挣扎着要站起来敬礼。从少小去国到老大还乡,这一梦就是73年。梅州老屋墙上还能找到他当年写的“民国二十五年,七月十六日,中央飞机三架到此散发传单”字样,但他最想找的远房表妹阿满却已下落不明。
这些年,他一直带着一张二三十人的家族合影,其中一个稚气面容是当年和他有婚约的阿满。两家约好,等阿满16岁成婚。不曾想,一次道别,一生永别。流落异域、归国无望之际,杨剑达忍痛写信“给她一个自由”。
故土遥遥,余生漫漫,岁月损伤了杨剑达的语言和行动能力,然而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回到家乡的院子里、老树下,打开尘封的记忆谈起阿满,他说:“怎么能够忘记?小小的(年纪),爱上了,丢掉了,心爱的东西找不回来,心里总是怀念。”
杨剑达惦念阿满,不知道她嫁给谁,不知是否还活着。“假使她死掉了,我去看看她,她晓得了,也不会难过,因为我还没有把她忘记。”但是来不及了,那次探亲结束,杨剑达返回缅甸,20多天后撒手人寰。73年的阻隔,不但让他遗失了心爱的姑娘,也使得异乡成了故乡,故乡反倒成了回不去的地方。
第二位老人梁振奋,他和杨剑达是新38师的战友,但一个随军归国,一个滞留缅甸,经历了截然不同的悲辛。
2011年年底我拜访梁振奋,87岁的他思维敏捷,透着民国学人风度,也有一种老派的严肃。没看过他当年那封情信的人,很难想象他年轻时的浪漫。
信写于1948年的孤城长春,窗外风雨愁人,24岁的他苦中作乐,在给女友的信里点评周璇、姚莉、李香兰。他喜欢音乐,在滇缅战场时就听过周璇,记得每当歌声响起,那些叫唤的伤兵便会安静下来,“因为它毕竟是一种乡音”。
接着,梁振奋在信中用羞涩的语气谈到昨夜一场“春梦了无痕”,当恋人在怀,“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甜蜜蜜和软绵绵的感觉,顿时我便想入非非”,他请求“您别生气,且当是闺中戏谑吧。醒来余香犹在,窗外雨声淅淅,更添惆怅”。
信中柔情蜜意,现实却是硝烟四起,梁振奋的这封信,连同其他士兵的家书,在一驾飞机上被截获,此后半个多世纪沉睡在吉林省档案馆里。
1954年,梁振奋回到广州,终于见到苦等他8年的女友,但他不愿将她拖累,只能铁了心分手。大环境下,身不由己,情何以堪。后来的许多年,长春成了这位老人记忆的禁区,他的忘年之交和他无话不谈,除了长春。
如今,那批无法寄达的家书已被解密,我读过其中数封,它们承载着围城中的期盼或绝望,每个人的故事写下了开头,却不知有谁能续上结尾。
最后一位老人,是前不久刚过了百岁生日的钱青。2012年春天在杭州见到他的场景让我难忘,当时96岁的钱青,推着一辆沉重的老式单车,儒雅、从容。他身体还算健康,只因60年孑然一身,不敢轻易病倒。
在孩儿巷,他指着一处青灰色的老房子:“这是陆游故居。”“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后半句他轻轻念了两遍,或许是想起了他那北伐未捷身先死的父亲。
钱青之父钱骏参加过辛亥杭州起义,1927年北伐中牺牲,被追晋为少将,埋骨岳庙前。1937年,20岁的钱青从复旦大学投笔从戎,考入黄埔军校第16期。抗战一结束,不愿手足相残的他便离开前线,虽然没打过一天内战,却在后来各种“运动”中饱受苦难。
许多年后,在钱青那间10多平方米的房改房里,大约是午后光阴足够悠长,他对我说起在那所北山路、西湖旁宅子度过的少年时光,说起他姐姐在廊檐下刻画的梅花。他的语气平缓,神情微笑,并没有任何对优越生活的怀念和窘迫现状的不甘。
他没有提起自己的妻子,情到痛处,已然无言。还好他有一份回忆过往的笔记。那又是个不愿拖累、爱她所以赶走她的故事。65年前那个小雨夜,他戴着手铐,站在床沿凝视熟睡的幼儿,瘦弱的妻子怀有身孕,含泪将一件旧军衣披在他肩上。此去经年,妻离子散。
那两年我接触过不少抗战老兵,却以钱青的故事最难过,不是因为他最痛苦,而是因为他最平静。无法想象,在漫长的孤独里,得有多坚强,才能面对这一片湖山依旧、人事已非;每个冷雨敲窗的夜晚,当旧军衣的回忆浮上心头,得有多勇敢,才能够克服悲伤。
他的笔记结尾令人鼻酸:“白鬓苍苍,独对孤灯,人生如梦,总有醒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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