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拉斐尔前派画家但丁·加百列·罗塞蒂从亡妻的棺材里取出自己的诗集手稿,一直是“文学和美术史上臭名昭著的事件”(艺术史论家威廉·冈特)。这个秘密并没有随他的意愿被掩盖,反而推波助澜成为那本诗集大热的主要原因。
罗塞蒂是头脑灵活的疯子,但他并非真正疯狂,他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是有意放纵自己的情感,以考验人的关系——这符合艺术家那种多血质的性格。
她像个虔诚的教徒在信仰的路上跋涉,而那个信仰叫爱人。
1850年,罗塞蒂和后来成为他妻子的伊丽莎白·西达尔相遇。西达尔曾经是一名在克兰博恩街卖帽子的姑娘,因为美貌被拉斐尔前派艺术家发现,进而成为这个团体里所有艺术家的模特。
西达尔在威廉·汉特和德维莱尔的画作中都扮演过各种角色,其中尤其著名的形象是约翰·米莱斯的《奥菲莉娅》,为了这个在莎士比亚笔下溺身而亡的角色,她被安排躺在浴缸中数个小时,以至于患上严重的肺病。作品最后呈现了濒死的奥菲莉娅惊人之美正在消退的刹那,但这个形象就如一个谶语,早早提示了西达尔红颜薄命——后来她只活到29岁。
回到许多年前,那时西达尔成为了拉斐尔前派艺术家们共同的灵感,但是没过多久,罗塞蒂便向众人宣布,西达尔是他一个人的。
两人开始了漫长的相恋,差不多七年后才结婚。这段关系给予西达尔的浪漫和痛苦都来自同样的原因,她像一个虔诚而坚守的教徒在信仰的路上跋涉,而那个信仰叫做罗塞蒂。
威廉·冈特在《拉斐尔前派的梦》里写道:“罗塞蒂的头脑和行为一直都非常复杂难解……因为罗塞蒂始终具备了一种能力,即让自己同时生活在五六个世界里。”罗塞蒂这个居住在英国的混血意大利人,口若悬河,率性而为,魅力十足,具备使理智让位于情绪的能力——对大多数英国人而言,那的确是一种能耐。罗塞蒂和板正的威廉·汉特、小天才约翰·米莱斯共同发起了拉斐尔前派,并且把这个成立时毫无纲领,只有一腔热血和无数主张的松散艺术团体,变成维多利亚时代一场浪漫又浪荡的寻梦旅途。
以一种奇特的魅力,拉斐尔前派辐射了当时的艺术和文学圈子,年轻艺术家们向古板沉闷的英国学院艺术发出反对音。拉斐尔前派,尤其是罗塞蒂本人,对中世纪事物有着极为强烈的怀旧之情,如同对当时主宰学院的工整规范的古典主义的一种反叛,宣称追求欧洲中世纪艺术里的浪漫成了这群艺术家的一个出口。
并且,中世纪艺术所蕴含的神秘、超凡脱俗的特征,也完全反映在罗塞蒂和西达尔的关系之中。
感伤、多情甚至虚弱的身体,都投射了艺术家对精神之爱的癖好。
在跟这些聪明、疯狂的艺术家接触之前,西达尔是英国传统家庭里的孩子,她身上有着清教徒似的内敛和寡欲,而这尤其吸引着罗塞蒂。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罗塞蒂渴求的那种中世纪风格的精神之爱,都奇妙地出现在西达尔的身上,一一对应了她的感伤、多情甚至虚弱的身体。罗塞蒂不仅爱她,还把她看作一种创作的身份、一个象征,是拉斐尔前派里熠熠发光的logo。
西达尔回应着这种爱。她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美貌少女,然而罗塞蒂将她变成了一种“抽象的品质”。她是罗塞蒂对中世纪狂热的一部分,更可怕的是,罗塞蒂还启迪了西达尔对绘画和文学的喜爱。
西达尔的确有几分才能,但当她开始创作之后,她变得更加憔悴,她的病体根本支撑不了她作为一个艺术家的生活,于是灵感和才华也不过昙花一现。很难讲清西达尔对罗塞蒂爱到何种程度,与罗塞蒂张狂、放荡不羁的性格不同,她生性冷淡忧郁,而罗塞蒂这个意大利人写诗、画画时,想象力如同烟火似的,那种绚烂夺目对西达尔的吸引就像鸦片酊,她依赖着这种幻觉,然后逐渐败坏了身体与精神。
罗塞蒂画了大量以西达尔为模特的作品,在那些作品上,西达尔尽管面容冷淡苍白、神情倦怠,但一头金红色的头发耀眼夺目,似乎暗喻着灵魂在燃烧,这是中世纪风格的理想女性。西达尔毫无怨言,恪守着自己作为罗塞蒂理想之爱的身份,竭尽全力地发展自己的精神力量,以便能跟上她的爱人,但这让她更快地接近死亡。
罗塞蒂更像一个诗人,写诗给他浪漫多情的天性提供了另一个出路,这世界到处都令他精神昂扬地去探索。
大约在1854年,罗塞蒂与范妮(后来成为画家休斯以及肖特的妻子)之间发展出另一种关系,范妮是一个形象和个性都与西达尔截然相反的人,她是肉欲十足的存在。罗塞蒂那种混合了狂躁的浪漫主义个性,在病恹恹的西达尔那里更多是理想化的精神联系,但他无法控制自己去需要一种更为坚实的、现世的甚至是粗鄙而强烈的肉体关系。关于他与西达尔及其他众多女人之间的情爱故事,特别能表明罗塞蒂这个人身上的矛盾性,以及他身上所存着的某种背弃理想主义的特征。
西达尔一身病痛地活到1862年,猝死于一个罗塞蒂不在的夜晚。罗塞蒂悲痛欲绝,对他来说,精神的联系被生死割断了,而他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诗集手稿随葬,以示永恒的存在。西达尔离世第二年,罗塞蒂完成了他那幅著名的《赐福贝特阿丽丝》(Beata Beartrix,1863),贝特阿丽丝就是西达尔的脸,画面中的一切都充满了死亡的象征意义。小鸟的红色和衣裙的翠绿色洋溢着希望,然而小鸟衔来罂粟花,贝阿特丽丝面容极为安详,暗示已在平静中等待死亡。背景设置为弗罗伦萨,如伦敦一样雾气弥漫,后方的日晷似乎提示着时光将逝。贝阿特丽丝是但丁的爱人,罗塞蒂崇拜但丁,并以此暗喻他与西达尔的深刻联系,以及西达尔不灭的灵魂——这是不难猜测的谜。
一首诗写了他们的爱恨纠葛,徐志摩将之译为《当我离开人间,最亲爱的》。
在西达尔死后6年,对罗塞蒂突然决定掘坟、将他那本随葬的诗集取出的原因猜测,众说纷纭。
罗塞蒂身上一直有种难以捉摸的古怪个性,他极为敏捷,也善于戏剧性地建构自己的生活。罗塞蒂后期逐渐陷入消靡颓废,但这并不仅仅由于西达尔的过世——在她活着时,他也一度长时间对她不闻不问。
罗塞蒂没有停止与其他女人的关系,但西达尔的去世让他真正有了一种死亡的直觉,这是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本能,而创作大概是唯一能反抗这种恐惧的方式。
关于罗塞蒂掘坟的场景,威廉·冈特写道:“海格特公墓的家族墓地附近点起了一个火堆,丽琪(西达尔的昵称)的棺材被抬出地面,诗稿被取出来了。在火光下,丽琪的身体依然完好。取出那本诗稿的时候,它上面还带着一缕金红色的头发。”西达尔那头闪亮如绸缎同时又如火焰般燃烧的金红色秀发,正是罗塞蒂肖像中最为显著的特征。在掘墓这个堪称卑鄙的名声下,罗塞蒂的诗集大卖,紧接着公众对他的“败德”群起而攻之。罗塞蒂脑中的妄想症发作得更加厉害,他与西达尔构筑了一种非常态的精神联系,这种联结并未随着对方的死亡而消退。出于他病态的本能,他开始着迷于招魂会,并常常出没于一些令人诟病之地,宣称西达尔并未真正消失。罗塞蒂曾经迷恋过的神秘主义再次占据了他的生活。
青年们意气风发的时代已经过去,早期那种渴望逃离维多利亚时代刻板、机械生活的意愿逐渐消融,汉特、米莱斯以及后起之秀莫里斯、伯恩琼斯等人早就各自寻得安稳现世,更多的拉斐尔前派画家诗人灵感一现,然后很快隐入人群。
只有罗塞蒂依然疯癫。他在剩下的日子服用大量氯醛和威士忌,到了晚期不得不依靠注射吗啡和清水来治疗上瘾症状。1882年4月,罗塞蒂逝世,终年54岁。
自此,所有情仇深重的人都已逝去了。但故事还差一个微妙的结尾,直到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写下一首诗。
她是加百列·罗塞蒂的妹妹,同样才华过人,是当时有名的诗人,写过诗打趣拉斐尔前派。她观察着身边这些艺术家,也观察着自己的亲人。她写了一首诗歌,给罗塞蒂和西达尔这段纠缠深重的关系一个贴切而多情的注解。又过了约半个世纪,在中国,徐志摩将它编译,叫《当我离开人间,最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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