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戴上VR设备,要体验扎哈《莱斯特广场:蓝色和绿色刮板》这件作品,先要坐稳了——伴随着一阵眩晕,你会感觉自己反转了过来,大头朝下,进入了地下的倒置空间,摩天大楼直切地层,如未来的人造峡谷。
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去世一周年了,她的建筑实践和影响力却从没停止。她可能是迄今为止地表最具辐射力的建筑师——超过50个项目在全球六大洲45个国家落地,就连南极洲都预设好了南极实验室概念设计。
除此之外,全球“像”扎哈的建筑作品更是不可计数。换个角度看,扎哈实际上已经创立起一个有独到风格的建筑门派——扎哈教。她的建筑理念和建筑美学为21世纪的建筑增加了一种全新的定义和类型,并唤起了与之相关的更广泛的想象力。
2017年3月,扎哈早期作品由伦敦Serpentine Sackler Gallery来到香港太古坊ArtisTree展出,首次亮相中国。这个名为“ZAHA HADID: There Should Be No End To Experimentation”的展览,带来了扎哈的早期画作、草图和速写本,以及扎哈团队据此开发出的虚拟实境体验项目。很难界定这是一个画展、建筑展、设计展还是科技展,因为扎哈的奇思妙想从来都不设限。
这不是扎哈作品第一次进入艺术世界,她过去30年的作品一直是美术馆的常客,曾先后在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2006)、伦敦设计博物馆(2007)、意大利帕多瓦的拉久内宫(2009)、费城艺术博物馆(2011)、哥本哈根丹麦建筑中心(2013)、圣彼得堡隐士庐博物馆(2015)展出。不仅如此,她的作品还被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和法兰克福德意志建筑博物馆等机构永久收藏。
扎哈职业生涯的起点与香港有关,可以追溯到34年前。
当年,她设计的融入香港群山的私人会所“山顶”(The Peak),在香港建筑家萧汉森之子萧永丰举办的全球竞赛中被矶崎新选中,赢得冠军。虽然该委托最后因为业主失去了用地而夭折,但这次设计还是成为扎哈人生的第一个闪光点。建筑评论家、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Detlef Mertins认为,这个设计本身就是一幅渗透了立体主义、未来主义和表现主义的风景画。在画中,扎哈将海湾、城市、山体乃至阳光投下的阴影,都表现为棱镜一样的存在。而坐落在山顶的几何构成建筑,就如刺穿地壳而生的天然物一般,是生态景观的有机组成部分,轻盈而和谐。
M+博物馆设计及建筑首席策展人陈伯康认为,当年这个奖花落扎哈,显示了香港的眼光与包容性:“最令人震撼的,并非她建议在太平山山顶上散开多个不规则悬空的面和拔地碎片的大胆设计,而是她竟然在比赛中获胜这个事实。”
建筑师扎哈是至上主义艺术家马列维奇最好的继承人。
纸鹤一般轻盈欲飞的德国维特拉消防局(1990-1993),是扎哈第一座落成的建筑项目。她的创作以此为节点,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在此之前,她一直被批评为“纸上谈兵”;而在此之后,她凭借美国辛辛那提当代艺术中心、奥地利因斯布鲁克滑雪台等一个又一个精彩案例而扬名天下。
本次香港的回顾展就聚焦在扎哈的“纸上”阶段,也是她最为元气充沛的时期。在巴塞尔期间展览林立的香港,这个展览既融合其中又十分突出——融合是因为今年抽象艺术大行其道,而抽象绘画正是扎哈最得心应手的工具;突出则是因为扎哈对几何图形的运用远远超出了画布的限制,她的作品是为真实空间而生的。
扎哈的早期设计与结构主义、至上主义和俄罗斯先锋派密切相关。马列维奇直接将抽象艺术与建筑联系起来的方法启发了扎哈,她在伦敦建筑联盟学院的毕业项目,就以马列维奇为名。这个名为《马列维奇的构造》(1976-1977)的作品,设计的是一家位于泰晤士河亨格福德桥上的酒店,狭窄的桥身巧妙地承载着14个楼层,并连接起19世纪风情的北岸和野生建筑丛生的南岸。
扎哈说自己“整个关于轻盈、浮动、结构以及如何轻轻着地的想法均源自至上主义”。扎哈从马列维奇身上学到的更加重要的经验是放弃模仿、自由创意,将空间视为纯粹的发明之所,因此她很快摒弃了貌似不可侵犯的建筑原则,发展出扭曲的、反引力的建筑语言。
扎哈的整个思考过程都在她的速写本上明明白白地表露出来,上面的线条优美利落,没有一根是多余的。《卫报》评论道:“展览为这位建筑师早期生涯中的创作过程提供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视角,向我们展示了奇特的线条是如何在她的速写本上孕育成型,逐渐汇聚成一个由点、线和螺旋图案组成的深邃宇宙,最后演化成实际的建筑图纸和巨幅画作。”
她的作品通常尺寸很大,然而每一根线条、每一种色彩都师出有名。“草图上的扭曲部分会成为建筑物的扭曲部分;草图上的突出部分也会成为建筑物的突出部分,这些过程都会如实反映在建筑物上。”扎哈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如何在城市中有创意地增添一笔?
如今,扎哈几乎成了建筑界的一种信仰。“大声读出‘Zaha’,听起来就像一把无瑕的钢刀划过空气,有如一个新词。”英国作家Shumon Basar在From Z to A and Zaha Again一书中无限崇敬地写道。
扎哈认为,无论项目是何种目的、何种形式、何种体量,都不能真正地占据任何一个时空,而只能促成空间的流动。她将建筑“视作组织空间的方式”,完美塑造出空间美。外形扭曲所形成的辨识度并不足以说清扎哈的过人之处,只有进入她的杰作的内部,才能感受到空间的行云流水。比如坐落在罗马的MAXXI博物馆,其“多视点和分散几何体”制造出一股流动的气场,将现代生活的动感注入这座凝固入历史的城市。
扎哈的火爆脾气和旺盛精力在业内赫赫有名,然而她却希望自己的建筑有平易近人的态度——不以大尺度赚取崇拜,也不用奇崛的设计赢得赞叹。在人的空间中,谁都有权利享受探索的乐趣。
除了革新设计理念,扎哈对新材料的开发也是实验的关键,虽然这一创新的代价是昂贵的造价和漫长的工期,但她极大地改变了人们对混凝土、钢铁和玻璃的原本印象,打动了更多业主,使其甘心为美付出更多。
扎哈到底是如何成为扎哈的?虽说她的风格来自她的个性和所受的训练,但起作用的也有不少偶然因素。“人们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我的设计总是对角线而没有直角。这是因为我在建筑联盟学院上课的年代并没有工作室,所以每天都得提着画板往返,有时没来得及收拾一切,就忘了带直尺或直角器。要知道那时候的绘图技术仍相当稚嫩,我又不喜欢直角,所以就试图估计90度角的模样,就这样变得有点歪。”
反对直角的扎哈,从不刻意追求建筑与周围环境的协调,但她同时也说过:“对于城市而言,当代建筑有别于20世纪早期那种毁掉原址而竖立新架构的建筑。当代建筑虽然不一定注重周遭的环境,但是也不会破坏它们。”
虽然在伦敦生活了20多年才有作品在当地问世,扎哈最初的实验首先都是围绕伦敦展开的。她时常开车从城市一头直插另一头,亲身感受这座城市的开放空间、水陆空交通系统和区域分布,琢磨着如何在其中有创意地增添一笔。
在《大型建筑,特拉法加广场》(1985)中,她设想用现代建筑重塑伦敦地标和活动其中的人们的生活——高楼沉入地下,广场退至周边,行人在屋顶的公共阳台上俯瞰车流;在受英国版Vogue委托而作的《伦敦2066》(1991)中,扎哈彻底打开了审美想象,让城市垂直展开,同时以伦敦西边为起点,向东网聚延伸。
杀死广场,翻转摩天楼。
如今虚拟实境技术几乎成为各类艺术展的标配,但没有哪次像在扎哈展览上这样物尽其用。
戴上VR设备后,观众会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以透明线框形成的虚拟画廊中,四面的四幅画作跃跃欲试,只要望向其中任何一幅,它就会启动,带你进入扎哈的建筑世界历险。当观众“走入”扎哈的《莱斯特广场:蓝色和绿色刮板》(1990),她关于伦敦公共空间的整个理念得以历历在目。扎哈曾自述这个广场是“一个藏在地下的宜居之所,就像城市跳跃的心脏”,这块地方没有高大的建筑和突突作响的喷泉,观众要体验扎哈的这件作品,先要坐稳了——伴随着一阵眩晕,你会感觉自己反转了过来,大头朝下,进入了地下的倒置空间,摩天大楼直切地层,如未来的人造峡谷。你抬起头来,正看见摆脱了重力的摩天大楼。
用这个惊人的构思,扎哈杀死了广场概念,将喷泉和无用的公共装饰扔进了故纸堆。她认为:“现今城市的生活模式已出现很大变化,处事的方式跟以前大相径庭,不再建基于往日那种定时定候回家的旧式工作伦理,也就是不再有某一种定型。我认为这一点大大改变了居住的模式。”
《世界(89度)》(1983)、《伟大的乌托邦:塔特林塔和构造“世界风”》(1992-1993)、《山顶:蓝板》(1983),以及《莱斯特广场:蓝色和绿色刮板》(1990),可以说这些作品在设计之初就预示了数码化的潜力。扎哈的初衷就是为了表达科技赋予建筑的全新可能性,现在观众终于找到一个途径,亲身体验和理解她超前的观念。
扎哈曾说:“我们看见其他行业运用科技创造了新的可能性,令我们在设计上更具雄心。两者不断相互影响:我们大胆的设计意念,鼓励了新数码科技和制造技术持续涌现,而这等新发展又反过来启发我们进一步扩大设计的框框。”
扎哈事务所早就用上了立体建筑信息模型(BIM)技术,现在他们又将建筑理念带入虚拟空间。在蛇形画廊的协助下,他们与Google Arts & Culture合作,由游戏设计师操刀,将扎哈的二维设计图开发成可以进入的虚拟实境体验。
未来,扎哈事务所的VR团队,希望摸索出一种独属于建筑的技术工具和虚拟实境空间,不仅用于实体建筑的设计和演示流程,也将其本身作为项目、社交场所和品牌来开发。
扎哈的伟大就在于,她不仅开创了一种从者如云的建筑风格,也为自身创作留下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尾。扎哈实现了扎哈的构想,她的事务所、画廊合作者、程序员,以及所有合作方,还将继续以多种方式推进她的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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