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两边,坐落着两座巨大建筑。一是人民大会堂,一是与它遥遥对望的中国国家博物馆(以下简称“国博”)。
“大英博物馆100件文物中的世界史”是国博近期大展,时间从3月初持续到5月底。袁硕觉得,如果展期能长些,他可以挖出展品中很多故事性细节,“准备一套特别牛逼的讲解词”。
比如面对一具埃及木乃伊,袁硕的讲法是:“木乃伊上布满古埃及象形文字圣书文,其中有一个眼睛一样的符号,名为荷鲁斯之眼。荷鲁斯是古埃及众神之一,传说他有十二个门徒,经常给人治病,能让盲人复明,自己能在水面行走。最后他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是不是和耶稣很像?其实古埃及文化深深影响了基督教。”类似地,讲解“印加金羊驼”这件器物时,他会将内容延伸至西班牙殖民统治和印加帝国战争。其间穿插他对殖民者的贬损,以及对拉丁美洲帝国崩塌的感慨。
这样的讲解方式“不合常规”,但“很袁硕”。
3月初,一段37分钟的人类学演讲视频——《进击的智人》横扫微信朋友圈。视频中,国博讲解员袁硕旁征博引,不断设置悬念,把古人类进化史生生“侃成惊悚小说”。这个为向偶像德国物理学家海森堡致敬,给自己取网名“河森堡”的青年,一夜之间成了“‘10万+’知识型网红”。目前,他拥有57万微博粉丝、14万知乎粉丝,被网友称为“国博现今最有价值的活宝”。
但“活宝”对自己的突然爆红,有点没缓过神。自2011年入职,目前依旧混迹于“编外”队伍的袁硕总觉得自己是国博“边缘人”。他把舍弃规范讲解词、在队伍中格格不入的自己,形容为“男生宿舍的墩布”:“用完之后直接扔在墙角,有时候就长出蘑菇。”
“本来不受待见的一个人,忽然在公共媒体为这个队伍争得了荣誉。”袁硕猜想,这可能也让领导多少有点认同自己的讲解方式。至少,对方在朋友圈转发了他的节目视频,并附上评论“希望能够转变公众对博物馆讲解员的看法”。
自我评价“没见过大世面”的袁硕,对于自己“出的这点小名”,常忍不住“藏进衣橱可劲嘚瑟一会,再一本正经出来”。但他觉得自己有一点好处——知道在膨胀。“就像第一次上舞台的话剧演员,你跟他说别紧张,他还是会紧张。可是演了几十年的表演艺术家,他就能松弛下来。这是一个适应过程。”他说最怕得意忘形到不知道自己在膨胀,“那是真的危险了”。
袁硕的理想很简单:成为全国最优秀博物馆里最优秀的讲解员。
媒体喜欢用“非正式编制,月薪五千”为袁硕曾经的“惨淡”岁月提供注脚。但这显然不是让他感慨“之前压抑太久”的所有原因。
袁硕不止一次说过,接到国博录用通知时内心的狂喜。那是他人生中排名前三位的开心时刻,“感觉扯开衣服,胸口就能射出一道彩虹”。这个从首都师范大学软件工程专业走出来的毕业生,2011年7月成了国博第1997号员工,他的理想很简单:成为全国最优秀博物馆里最优秀的讲解员。
然而“个性”“自我”的年轻人,初入体制化工作环境,往往不会如鱼得水,反而可能陷入被“机械化”的迷茫、困惑与焦虑中。
和袁硕同批、以7%的录取率进入国博的讲解员,大多出生于1987年后。他们在上岗前,首先要背熟两个常设展览“复兴之路”与“古代中国”所有讲解词。前者约4万字,后者约8万字。同时,博物馆里有一套标准流程,比如每个讲解员要按照规定将语速控制在每分钟200字,并配合讲解词中“指图”“指雕塑”等注解,说到某处时配以手势。
虽然将讲解词中的“逗号”“顿号”“句号”都一并背出,袁硕在一个月后的现场考核中还是表现得“一塌糊涂”,“忘词,不知道怎么站,也不知道怎么调动观众情绪”,只有一对情侣出于礼貌,听他磕磕绊绊讲到最后。
出师不利。袁硕总结自己“失败”的原因是,“全靠死记硬背,像个人肉背词机”。他觉得,得给讲解加点“干货”。所谓“干货”就是细节。在他看来,细节通常夹杂着情绪。袁硕喜欢有情绪的东西,“无论舞蹈、音乐还是美术,你能看到它的缔造者当时是什么心情”。这也是他厌倦自己所学专业软件工程的原因,“整天面对代码这种非人语言”。
研读各种资料后,袁硕开始摸索自己的讲解方式。“不是改变大的基调,而是加细节,让这个事说起来特别有意思。”比如,面对一件“白瓷杯”展品,他会舍弃标准讲解词——“造型优美、线条流畅、工艺精湛,体现出劳动人民的勤劳智慧”,他觉得,这都是“水词”。他喜欢这么讲:“这个杯子属白瓷。为什么南北朝以前,白瓷少见,多为青瓷?因为瓷器的原料是高岭土,高岭土通常含有2%的铁,南北朝前烧瓷工艺不达标,无法去除高岭土中的铁元素,所以瓷器多为铁青色。”
至于同样“体现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勤劳智慧”的青铜爵,袁硕会告诉观众:“青铜是铜、锡、铅三种金属的合金。殷商时代,贵族用青铜饮用米酒,米酒和青铜器中的铅成分接触,会产生一种名为醋酸铅的有害物质。这也是为什么在殷商的甲骨文中,会有贵族们出现头疼、视力下降等类似铅中毒症状的记载。”
讲到特洛伊战争中的海伦到底有多美,袁硕的解释是:“当时战争打了十年,特洛伊的大臣苦不堪言,但见到海伦后,大臣们都说,再打十年也值。”
讲内战时国民政府超印法币造成通货膨胀,国民经济处在崩溃的边缘,袁硕会举一个当年百姓在面馆吃面的例子。“大家都吃得急赤白脸,因为物价一时一变,面端上来时是一个价钱,吃慢了价格可能就涨上来。”
自从抛弃了标准讲解词,袁硕感觉自己的讲解效果比原来好得多,观众常会在展厅一层一层围上来。“如果讲解没有人听,这个工作意义何在?”但领导似乎并不赞同袁硕的擅自改动。“我理解领导为什么不喜欢。因为我加入的细节会存在可证伪性,让人有挑错的可能。但是你说‘造型优美’,永远不会错。”
国博讲解员有一个纪律:言必有据。“我演述的都是学术权威的理论。”对于在专业领域尚存争议的问题,袁硕采用的是能够说服他的观点。“作为讲解员,我们不编故事,也不创造知识,只是专家和学者的继承者。”袁硕甚至觉得,如果大家认为他说得有意思,回去查资料发现还有另一种说法,获得了新知识,他也挺满足,“因为尽到领进门的职责”。
作为国博的形象窗口,讲解员们某种程度代表着国博的观点和声音。显然,在很长一段时间,袁硕并没有在“传播权威知识”与“个性表达”中找到让他人认可的平衡点。他甚至在2013年的一次评优活动后,对自己产生了极度怀疑。
评选中,袁硕以他独有的“袁氏讲法”,根据某件展品,回溯了1900年庚子国难。袁硕记得,自己讲完,台下一阵掌声。但从结果上看,考官们对袁硕的态度并没有他以为的乐观:有人认为他讲得生趣活泼,也有人觉得他的讲解形式并不适合国博。最终,十名优秀讲解员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总结会上,他被批评为“没有搞清讲解和讲故事之间的差别”。
散会后,袁硕打了一封200余字的辞职信。至今他都感谢那台速度极慢的打印机,在“咔嚓咔嚓”的声音中,他看着辞呈一点点从机器中吐出来,他也冷静下来。“感觉不能就此认输,我要证明自己是对的。”
“有时我们都会戏称自己‘臭讲解员’。你越热爱自己的工作就越觉得委屈。”
袁硕喜欢胜负分明的感觉。这和他坚持12年的格斗训练有关。“那种感觉就像是,你说要这么打,我说要那么打。到底怎么打?咱打打就行了,通过实践检验一下。你都让人打得满脸是血倒在地上,愣说你这么打对?一切都得实事求是。”
袁硕将自己的“格斗理论”搬到了工作岗位,但是并没有获得他所渴求的、胜负一清二楚的成就感。“没有意志力的话,讲解员是很容易颓废的。”袁硕觉得,自己算是咬着牙没让自己颓下来。
“黯淡”生活中,也有一些闪亮瞬间。2016年10月,作为格斗高手的袁硕徒手制服一名抢夺他人财物的歹徒。几天之后,一面“见义勇为,弘扬正气”的锦旗被送到国博。袁硕几乎第一次被领导“肯定”:“小伙子挺勇敢,在哪个部门工作?”袁硕答:“社会教育宣传部,讲解员。”领导一句“刚参加工作吧?”让袁硕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工作5年,却活成空气。”
袁硕并不否认自己一直以来都“渴望被关注”。父辈那套“做人要低调,是金子一定会发光”的理论在他看来,已不是今天这个时代的金科玉律。“你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情,机会也不会找上门;你认真做好本职工作,未必会被大家看在眼里。”
袁硕决定主动出击——2016年年末,他报名参加江苏卫视益智攻擂节目《一站到底》。当观众记住节目中的“格斗型男”河森堡后,袁硕似乎也证明了自己的观点:在互联网主宰一切的今天,向公众展示自己的价值不仅正当,而且极有必要。
袁硕并不喜欢自己在节目中的表现。为制造效果,他故意在开始时答对一题答错一题。第一轮答题结束,他当众表示,其实他知道所有题目正确答案,只是想秀一下。
“当时觉得反败为胜才能显出我的厉害。”但事后看,袁硕觉得自己在节目中“特别欠揍”。“我没有拍摄经验,就像没有恋爱经验的人想追求人家,使劲冲对方放电,自己觉得跟布拉德·皮特似的,可能人家看你就像憨豆先生。”
在南京录制节目时,袁硕曾到当地一家博物馆参观,他用“悲痛”二字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讲解员先是问他,博物馆门前的石头像什么。“他说这石头上面大、下面小,就像吉祥的‘吉’字,这叫开门大吉。”讲解员又问,脚下斜叠的石砖像不像“人”字。“他说能在‘人’上走,就是人上人。”此后一个小时,袁硕听到不少诸如“财源滚滚”之类的吉祥话。“他讲得一点尊严都没有,把整个行业都侮辱了。”
袁硕对讲解员的定位是,给人传达知识和价值观。但在工作时,他却常常被人称作导游。召唤他们时,问题大多集中于:“导游,这是什么?这个真的假的?值多少钱?”
“在博物馆中,讲解员不像研究员、专家那样受尊重。”袁硕认为,没有哪个讲解员不觉得委屈。他记得国内某石窟工作的同行曾给他发微博私信,说他在讲解时遇到一对不守规则使用闪光灯为壁画拍照的游客夫妇,讲解员上前阻拦后,却被男游客一个巴掌抡在脸上。“有时,我们都会戏称自己‘臭讲解员’。你会发现,越热爱自己的工作就越觉得委屈,时常有一种抱着杠铃游泳的感觉。”
讲解员是文宣工作的一线战斗人员。
“火”了后,袁硕常会收到同行在网上给他发的私信,说给他们提气了,争脸了。3月底,已经火爆网络的他发了一条微博,感慨别人对自己的最大褒奖,就是“不愧为国家博物馆讲解员”。
袁硕不止一次说过,自己是一个民族主义者,而讲解员是 “一个有关文化认同的作战人员”。他甚至在自己知乎专栏中进行了一次尝试,写了一篇名为《血战埃博拉》的文章,讲述中国人民解放军援非医疗队与埃博拉病毒短兵相接的故事。“我想看以我现在的功力,写一篇主旋律文章会怎么样。”袁硕发现,不少人被这篇文章鼓舞。“一个学医的孩子,看后决定要作为解放军当年荣誉的继承者,继续在非洲第一线奋斗。网友给他点了五千多个赞。”袁硕觉得,自己其实挺适合社会宣传工作,“文宣,不能是那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敷衍了事”。
文博圈内包括袁硕在内的几个年轻人会不定期举行沙龙聚会,“大家都是那种有热血的人”。聚会上,大家会互相切磋,有时会从历史、自然、地质等不同专业角度出发,讲解同一样展品。袁硕借用了一个网游词语“合击”:“这叫多馆合击。”袁硕也会给大家讲自己印象深刻的史料细节。比如解释“清政府政治腐败,经济落后,军备废弛”时,他会这样说:“19世纪中期,清朝亲王肃顺想要整顿军纪。当他来到宣武教场检阅清兵,发现教场旁边的胡同口全部拉起帘子。肃顺走过去将帘子掀开,发现里面躺着一片清军士兵,原来演习到一半,他们毒瘾犯了,躲在里面抽大烟。这时肃顺又一回头,发现一个骑兵从马上摔下来。原来他只是磨豆腐的,临时顶替,他替的那个士兵嫖娼去了。这就是‘军备废弛’。”
工作6年,常有身边人觉得袁硕刺头。他自己也发过这样一条微博:假如有一天我离开国博,那一定是在展厅里把观众揍了。那些在展厅里拉屎的,往鼎里扔硬币的,往展柜上吐痰擤鼻涕的,用手抠油画颜料的……袁硕不止一次说,讲解员是他的事业。“如果你只是把它当成工作,往往就会理智冷静。至于我,也许是入戏太深了。”
对话袁硕 你想做得特好,却老有一股劲儿往下拽你
《新周刊》:你说出名前,自己在单位活得像空气。为什么?
袁硕:国博对讲解员要求非常严格。它有一套老一辈讲解员留下的传统讲解方式。不是说那种方式不对,但时代不同了,互联网让每个人接受的信息量和从前不是一个量级。老方法往往不能解决新问题。得从一线实际情况出发。可我这么做挺招人讨厌的。我在外面拼杀,这是我的后方,虽然这个战壕的人可能讨厌我。
《新周刊》:你现在还不是正式编制。有可能转正么?
袁硕:应当没戏。不转你,因为你有问题。你的问题解决了吗?我觉得没有,我还是原来的我。只不过现在社会上认同我,并不代表这个体制认同我。
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就是到老死的那一天,内心依旧是个少年。
《新周刊》:现在你内心是?
袁硕:一个特别蹉跎的青年。
《新周刊》:蹉跎在哪?不被认同吗?
袁硕:我当然很想被体制认同。讲解员在社会上是很被误解、被轻视,甚至被鄙视的一个岗位。我很想为博物馆、为讲解员争得荣誉、争得认可。我没有恶意,一片赤诚。
《新周刊》:你说讲解员这种工作有一种抱着杠铃游泳的感觉,为什么?
袁硕:就是老有劲儿往下拽。
《新周刊》:是什么呢?
袁硕:体制的力量吧。你想做得特好,它就不让你这么做。有一次,我拿到写讲解词的任务,热情满满写了13554个字,最后被删到3000字。可能在领导看来,这词里还得有别的同事写的内容。我得迁就大家一下。可是,应该怎么好就怎么写,所有人都铆足了劲往好的方向去。难道有人躺地上,你就得坐下?站着就是不迁就人家?
《新周刊》:你觉得为什么很多人喜欢你的讲解?
袁硕:真诚是最重要的。很多讲解员都特别在乎形式,怎么站、手怎么举、说话的语气音量怎么控制。在我看,这是最不重要的。讲什么要比怎么讲重要得多。比如一个朗诵大师,一身盛装,配着音乐给你朗诵电话号码本,你听一会儿就烦了。但假如有一个结巴突然和你说:“出人命了!”你一定会全神贯注听他把话说完。如果请一个景德镇老师傅讲瓷器,他会告诉你釉怎么调,调的时候气温湿度最好是什么样。这些细节讲出来,你就会觉得牛极了,这么讲才是“体现出劳动人民的勤劳智慧”。
《新周刊》:你现在有红的感觉么?
袁硕:什么叫红?至少得实现财务自由吧。什么时候我不用这么苟且……
《新周刊》:你小的时候有一个梦想,变成一个很厉害的人,武艺高强,学识渊博。实现了吗?
袁硕:我觉得我成了有点厉害的人。但我总觉得,我的梦想立错了,应当是武艺高强、学识渊博,还特有钱。好多人觉得提钱是特俗的一件事。真不是。假如我现在有一千万,我就学吉他去了,去布宜诺斯艾利斯了,好多事我想做。
《新周刊》:还会做讲解员么?
袁硕:可能还会。这是我的事业,这东西在召唤我。老天要赏我这碗饭吃。我老琢磨,讲解员的祖师爷是谁呀?
《新周刊》:有答案么?
袁硕:我在自己心里拜过一个,就是美国宗教觉醒时期的一个牧师。他给大家讲道,告诉大家不要为非作歹,否则会下地狱。他讲的时候并不慷慨激昂,只是静静描述地狱里的惨状,双眼始终看着远处的挂钟。但他说的内容却把底下人吓得尖叫。从此,他们那里治安特别好,大家都觉得地狱太可怕了。这应当是靠嘴吃饭的最高境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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