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首届中大博雅学院学生即将毕业。如今,09级毕业生,有的整天泡在图书馆,有的兴致盎然于未来研究方向……程功是其中的一员。当他们班去三亚毕业游,他没忘在包里放一本现象学研究。途中,他注意到有位女生在读本雅明的书。
中国其他699万毕业生,似乎没有他们的闲情逸致。2013年夏全国将诞生史上最多的699万高校毕业生,被称为就业形势最残酷的一年。其实,2012年底已经是就业寒冬——一场理工科专场招聘会在华南理工大学举行,近2万名毕业生撑着雨伞,将现场挤得水泄不通。冷雨中,学校还为用人单位和学生提供了姜汤。2012年入场企业减少了近50家,缩水近20%。在重庆,熙熙攘攘的求职大军中出现了一位头发花白的奶奶。奶奶说,她是替孙子来的,孙子去了另一个招聘现场,分不开身。
中国毕业生考研、出国人数节节攀升。对应之下,程功和他的31位同学的确成了“非典型”:九成继续深造,其中16位保研,7位直博。“不想逃避社会,也不是找不到工作,是真想读。” 程功说。
回想博雅学院招生简章上口号——博雅学院学生的人生榜样不是亿万富翁,而是学富五车的大思想家、大学问家,孙尧天觉得,博雅没让自己失望,最直接的证据是,他拿到了北大现当代文学专业直博生的唯一名额。
读书氛围浓厚无疑是博雅特色。中大博雅学院作为中国高校通识教育改革的节点,以精英化教育为目的,四年不分专业,核心在于经典阅读与小班讨论。除了必修古典文明语言,学生须精读中西方文明经典等“大块头”。密集的海内外知名大牛讲座加上暑期讲习班,“延展人文学术界的前沿思想”。
孙尧天回忆枯燥无味的大一大二:高三苦海出来,又被抛入希腊文、拉丁语等艰涩的中西方古典文献中。每月要写五千字读书报告。男生枕头边都摆着两三本书,像他一样藏书量达两三百的人也不少。要毕业了,孙尧天每天还是泡八小时的图书馆。院里的老师抱怨没空做研究,OFFICE HOUR被学生占满,“一个学期起码十次左右”。
大三之前,他们几乎不考虑现实问题。玩四五个社团、到外面家教、实习赚钱,这些当前大学生普遍现象,在博雅学院很少见。“广播台十点钟还要开会,怎么复习考试?”
在学生会主席王宇看来,跟其他学院相比,本班同学显得“不谙世事”。他在跟其他学院学生干部打交道时,时常会被称“尊敬的王主席”,他难免反感,“现在大学生的官僚气非常重,大一做部门干事别人还理你,大二干事就没地位了。官大一级压死人”。
博雅试图祛除学生的官僚气,规定“任何学生干部不得享受加分”。此外,在即将出台的学生会新章程里,将部长一职剔除,只留学生会主席和干事,“人人平等”。
也许这正是博雅学子的“软肋”。三亚行的导游观察到同学们言行举止的稚气未脱,忍不住问,你们多大啊,去找工作不会被人当童工吗?观察了四年,王宇想,未来若进入职场,对于奖金、升职等多数人趋之若鹜之事,同学们应会“处之淡然”。
对于外界贴的“书呆子”、“理想主义”标签,孙尧天早就习惯了。高中同学打电话邀玩,他说在看书,对方一句“神经病!出来玩”。饭局被拉着喝酒,他说要回家写论文,异样眼光齐齐射来,“神经病!”
“我有理想主义,但这不对吗?”在功利的大学环境里,他常用鲁迅笔下的狂人类比自身。“环境认为你是疯子,但也许是环境错了。”
孙尧天会跟父母推荐鲁迅的书,期待他们能理解自己并非“迂腐”。曾期待他念经济学的父亲是初中英语老师,也许是在儿子身上看到年轻时的理想情结,一路支持,偶尔还会跟儿子讨论论文。
自豪和焦虑同时缠绕着孙尧天,在中文系选课,他好胜心极强。“不能让别人看不起博雅。”他拿了该门课程有史来的最高分。
“大学不就应该这样吗?难道我成天刷网页、在外面瞎逛吗?”孙尧天无法想象过传说中的典型大学生活。他初到大学,便对其中的“浮躁”风气感到不适。“比如一位师兄,大一大二忙于社团,大三大四找工作,读书报告抄袭前人,从没去过图书馆。”
环境对孙尧天的不理解,博雅学子大多有所经历。博雅学院从2009年诞生后的争议不断,其中一个怀疑针对是毕业生的就业前景,“什么专业也没有,怎么找工作?”院长甘阳教授回,“不需要就业,大部分将直接继续深造”。
有人问起专业,孙尧天懒得解释,总用“哲学”、“文学”搪塞。班长小任曾去招聘会现场体验过,“总要给别人解释我们到底是干吗的”。
在孙尧天看来,对博雅学子就业的质疑,折射的是对文科生群体存在意义的质疑。“我们跟哲学、文学,有什么区别呢?”他相信同学们在韧性、耐挫力等方面的素质,甚至超过其他学生。担任中大招生宣传志愿者协会总会会长的沈麟,虽没投过简历,但自信满满,“找到好工作没问题。”
这些学生并不忌讳自诩精英。但他们又怀疑自己是否符合“精英标准”。班级曾开了两天半“退思会”,反省自身不足之一是好高骛远。“自我感觉太良好了,这的确是个问题。”
“学院鼓励我们有理想,格局要大。”
大三时,在广泛阅读各类人文学科的基础上,博雅学院的学生们依兴趣选择中哲、西哲、法学等六个研究方向,进行具体领域的知识积累。其中一个特殊政策是到别院去选课。孙尧天就是在中文系上了“鲁迅研究”课后,“走上研究正途”。最后,学生们依毕业论文的方向分别获取相应的六类学位证书。
“学院鼓励我们有理想,格局要大。”在王宇看来,博雅所授予的知识本身不是最重要的,关键在于,阅读塑形了学生的思维方式,“鼓励我们追求超越物质、形而上的精神性价值。”
博雅围绕中西方古典文明的课程内容绕不开一个问:什么才是“好”的人生。被要求背诵荷马史诗,王宇纳闷,“不就是一本小说嘛”。混沌里思索了几年,他想起书中主角阿基琉斯的故事,醍醐灌顶——对阿基琉斯来说,荣誉就是“好”的,而不是挣大钱,开跑车。
审视周遭,王宇看到尽是与阿基琉斯相左的心态。“刷微博刷三观,人们没有善恶是非观念,大学生更不知道该追求什么,似乎过个温饱就够了。格局太小了。”他心里甚至“看不上”一些中大学子,“满足平庸现状”。
毕业后,王宇选择到人大念政治学,日后打算从政。他认为,比起个人,一个国家、民族如何过一个“好”的生活,“值得付出一生精力去探讨”。
涉及到话题“国家民族如何才会好”,王宇聊起博雅学院的一个主要争议:被认为是“新左派”的甘阳亲任院长,其政治倾向是否会影响通识教育。
黄燕婷记得,甘阳老师曾在课上提醒学生,“政治和学术不能完全分开,讲课不可避免会涉及到政治立场,你们可以反对或者赞成,但一定要讲道理”。虽然甘阳强调学生应自由选择立场,但几位学生承认,“多少受到甘老师的影响,我们对网络所盛行的‘右派’观点始终谨慎甚至怀疑”。
“网上那些不分黑白、情绪化的对骂,简直是不负责任。”王宇为网民对政府的信任度之低而不理解,“只要是政府说的,绝对是错的。”
“独立思考是非常难的”。程功对甘阳这句话的印象尤为深刻。他希望能有距离地审视社会。他和同学很少在微博发表意见,最多只是转发。
什么才是有效的民主,王宇一直在思考这个难题。他正忙碌于确定新的学生会主席选举制度,和同学讨论的结果是:无论是时间还是能力,大四学生更适合当学生会主席。因此,由大四学生民主投票选出一名候选人,再在全院实行等额选举,超过三分之二即当选。考虑到“非理性成分”,他们放弃了演讲式竞选。
上完《宪政与民主》的课,王宇觉得,像中国这样有深厚传统的国家,更适合借鉴同样有悠久历史的英国政治制度,而非“政治土壤极其特殊的美国”。
“以前总以为身边的悲剧是偶然的,其实跟时代有关。”
对即将就业的同学而言,在与“物欲横流、价值观紊乱”的社会迎头撞上时,他们抱着不被卷入甚至是改变现实的心态。
黄燕婷决定回到家乡云南,参与“美丽中国”的支教项目。这对她来说不仅是一份工,她想要在支教时田野调查,为日后读历史人类学打基础。
就在年初,黄燕婷收到香港中文大学佛教研究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但她没去。理由简单,她的热忱在于云南研究。跟许多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的同学不同,燕婷来自云南个旧的“地道农民家”。面试时,甘阳问她,家里会不会没有做学术的条件。她轻轻回答说,学习是一生的事情。
燕婷父亲虽然只是初中毕业,但年轻时也有过“大理想”,平时爱看书,支持女儿的自由选择。
对就业的考虑部分源于一大现实焦虑。“父亲多年身体不好,想把家里日子经营好。”甘阳也劝她,就业没什么不好。
但她不愿像当地多数大学生一样,去大烟草公司上班,或当个公务员。她害怕“生命就此停滞”。大三,她到云南省教育厅实习,早八点晚八点,看书时间非常少,“哗地就三十岁了,谈何‘修齐治平’”。
也是这段时间,历史人类学研究激起燕婷的热情——用一种隐忍细致的方式去书写云南历史,去追问关于人类的根本问题。
更深层洞察家乡的愿望,跟她自小的生命体验有关。她再三地用“极其可怕”形容全国典型的资源枯竭型城市个旧。首先是青少年的沦陷。“曾经特别可爱的孩子,突然一天就拿着长刀到处砍杀。”一次她在路上听人聊,“随便数数就有三个人被砍杀了。”其次是精神状态的坠落。四处是被遗弃的土地,农民个个在打麻将。她从一张张颓丧脸庞,看到现代化理论中的悲观想象——“历史的终结”。
她想“理解”这一切。博览群书起了“作用”,她从历史、社会的大脉络去解读:“以前总以为身边的悲剧是偶然的,其实跟时代有关。”
学术的路艰辛又遥远,燕婷下不了决心。直到一个晚上,她做了个梦,梦里,患重病的堂哥跟她要钱。她正要给,风一吹,钱散了一地。她急得直说对不起,慌乱不堪四处捡钱。醒来后她大哭一场,悟了:“回去研究家乡,是一种责任”。
“起码能看到人生的意义。”燕婷回想起,整天打麻将的亲戚,只有在提到祖先时,脸上会散发少见的光。然而,近年来的土地交易,大家族加速离散。她忍不住想象,“如果他们再次看到祖先历史,也许大家族的精神不至于彻底溃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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