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香菱是个奇异的存在。她的一生,特别能体现鲁迅所说的“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从儿时被拐卖、远离父母开始,她过了一段漫长的颠沛流离的生活。贾雨村断薛蟠打死冯渊一案时,门子说香菱不敢和他说话,是“被拐子打怕了的”,在跟着拐子流浪的那些年里,她不仅被打骂、凌虐,是否曾被性侵都很难说。公子冯渊对她一见钟情,却又引起一场血案,冯渊被薛蟠纵容家奴“打得稀烂”。之后香菱成了薛蟠的妾,以这种身份跟着薛家进入贾府。
有着这样不堪过往的香菱,却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天真纯洁。她不记得家乡和父母,不记得从前,以一种呆萌的姿态在贾府里生存。当薛蟠要娶悍妇夏金桂时,连“富贵闲人”贾宝玉都为香菱将来的命运深深担忧,香菱却天真地暗自喜悦,盼着将夏金桂娶进来,成为她的另一个诗友。
经历过如此多坎坷的香菱,为什么还能如此天真良善?是作家不客观吗?其实不是的。有些人的生命里,就能始终保持一种昏睡状态。也许是对命运的逃避,也许是灵窍未开。香菱选择了以遗忘和呆萌来面对命运的一再捉弄。
《金瓶梅》里,西门庆死后,吴月娘将潘金莲逐出,她回到王婆家里待聘。从最初的武大妻子,走到王婆家里,开始一段杀夫之旅,到进入西门府那几年的富贵荣华,过眼烟云,如今,一切又回到起点。“这潘金莲,依旧打扮得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儿斗叶儿,下棋。”
哈佛学者田晓菲对“依旧在帘下看人”这句特别感慨:“仿佛做了一场春梦,如今南柯梦醒,黄粱未熟,金莲如有诗人的自省力,焉知不会有‘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感觉?”
但潘金莲不是诗人,不会有这样的领悟和感慨。从小就被卖来卖去,被不同男人占有,又嫁给丑陋懦弱的武大,这样的命运,又是“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的要强性格,潘金莲在情欲里的沉溺和蒙昧,又何尝不是她的人生选择?
但有时,命运连睡梦都不肯给你。《红楼梦》里的晴雯,临死前后悔当初“枉担了虚名”,实际上却和宝玉毫无瓜葛。她并非不爱宝玉,只是当初她以为他们“横竖在一处”,她愿意细水长流地享受这段青梅竹马般单纯快乐的相处时光。晴雯的梦太甜美烂漫,以至于她忘记了她的奴才身份,想不到她不一定能陪伴宝玉走到尽头。直到一场大病,直到王夫人横空出现,晴雯才从一段甜蜜的梦里惊醒,等待她的现实是:抱病、被逐、屈死。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理解力和领悟力,去清醒地看清生活本身。鸳鸯被老色鬼贾赦看上,她誓死不从。她的好姐妹袭人和平儿来开解她,出主意说让鸳鸯先许给贾琏或宝玉,断了贾赦的念头。鸳鸯大怒,说了几句重话:“你们自以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来,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乐过了头儿!”
平儿在“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下常受夹板气,也对这个姨娘身份毫无抱怨,袭人甚至将当上宝玉的妾看成野心和梦想。并非她们不清醒,只是她们的见识有限,没有鸳鸯那份头脑和心胸。
你愿意痛苦而清醒地活着,还是甜蜜而蒙昧地活在梦里?这是一个问题。正如问“活着还是死去”的哈姆雷特一样。
若不是老国王的鬼魂惊醒哈姆雷特,他完全可以活在一个美好的假象里,像他的母亲一样。醒过来的他也时时纠结于是否要停止复仇,心意闪烁不定。当然,我们知道他最终的决定。
我们不是哲学家,无需像苏格拉底那样严苛,认为未经反省的生命是不值得过的。但是,再甜蜜的生活,如果未曾有过片刻清醒的疼痛,生命就算不上完整。清醒之下的选择,才有可能在回首的时候,虽无奈,却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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