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修书是正道,哪怕吃饭、喝茶那些日常琐事,也能整出番理论来。于是《随园食单》、《茶经》历经岁月,流传至今,弄得稍要讲究点的小资都得拜读,否则这吃饭只好沦落为“果腹”的粗俗事。所以,文人设计师吕永中也写书,一本是2006年,刚开了“半木”的那年,另一本是今年秋天刚出炉的,记下半木5年的事。
黄伯思在南宋绍熙五年(1194年)写了一本《燕几图》。这是中国第一本关于家具设计的书。400多年后,明代万历年间的常熟画家戈汕写了另一本《蝶几图》,两本书有文有图,堪称组合家具的姊妹篇。这黄伯思和戈汕都非木匠,说是设计师,顶多也是业余的。但就是这些票友,给家具设计注入独特的文人腔,让它们从单一的实用品变成具有观赏性的艺术品,这种转变奠定了中式风格屹立不倒的江湖地位。托马斯?奇彭代尔(Thomas Chippendale)在1754年出版的《绅士和家具木工的指南》中,将中国风格与哥特式、洛可可式并列为家具设计的三大主要风格。丹麦设计师汉斯?魏格纳(Hans J. Wegner)那把世界上最美的椅子“Y Chair”活脱脱就是明式圈椅的翻版再创作。如今市场上常见到翻版的翻版,其实还不如比着圈椅直接做一个,自家的东西总没版权纠纷。
文人设计师吕永中曾在同济大学教了18年书,教设计。出国看见每个国家都有设计师品牌,唯独中国没有,文人脆弱的心被刺激了——如今中国最具文人气的设计师品牌半木由此诞生。这种励志的故事,我们且当故事听,如果真是传奇,那“中国设计”也就不需到今天还在摇旗呐喊了。
半木是从一个小工作室开始的,2004年时家里装修,吕永中认识了陈师傅。这位世代做家具的南汇人从小跟着大人给乡亲做八仙桌,手艺十分了得。吕永中在四川老家的堂哥也是个木匠,他总记得堂哥晚上在刨花堆里喝酒吃花生的样子,这文人情感一翻腾,必然有故事出来。吕老师和陈师傅的合作就此诞生,工作室不接外活,没有考核,两年后半木如愿创立。
以文人的审美为美
和“科技以人为本”这类格言体不一样,文人气的半木的口号像句诗:“以木为聪,取半舍满。”不过,吕永中毕竟还是个有自己品牌的设计师,大门一开,你不能说我送你一句诗,就能让人买走一把椅子。家具不像衣服,哪怕是送,如果不合适,别人都不敢要。搬回去放哪?
半木的第一家店只有23.5平方米,但功能齐备,厨卫俱全,还是个错层的,卧室就在阁楼上。吕太太May说是品牌总监,还要兼职看店。她记得有对国外的建筑师夫妇一进门就相中了他们的餐桌,说那是他们梦想中的桌子——他们始终想象不出它应该长什么样子,但付钱的那会算是明白了。那是半木的“徽”系列,线条简洁,体现古徽州文人儒商的方正、硬朗的印象。老外知音不知道是否看出了这点。
审美这回事,看起来很玄,其实极实在。汉成帝爱苗条,唐玄宗则喜欢胖。村妇从不理论审美流派,她们红一针绿一针地绣起来,供我们今天认真地审出羌绣里的民情来。
《花间集》里,秦观随便一句“独依玉阑无语,点檀唇”,就将一番旖旎写尽。比起描述性的文字,诗词的表达更适合于文人,他们将实物化虚,又将虚化成实。古人常说“一炷香的功夫”,是用器物来表达时间的概念,无形的时间也因此变得有禅意。2000年,吕永中设计了“笛”插香座,不锈钢的笛子上刻有12个圆孔代表时间刻度,燃烧后的青烟依次从中慢慢飘出,画出时间的印迹。“只有当我们忘记了时间,时间才能记住我们”,这番“禅意”的解释其实是他不能忘记小时候香火繁盛的寺庙和炊烟袅袅的乡村,那是他嗅到的中国味道。根据同样的记忆,他设计了一系列有关“香火”的小物:“喜字”烛台、寓意轮回的“光环”烛台,但统一采用了不锈钢质地。西方工业化的材质加上东方的记忆思维,是中国原创设计师常走的道路。这个阶段离他创办“半木”还有6年时间。
将文人的日子装进设计
不管是书画还是戏剧,都有这样的场景:青烟袅袅中,素衣雅士理琴作画甚至发呆做白日梦。文人的焚香习惯使他们的家中陈设与常人不同。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记到:“藏书橱须可容万卷,愈阔愈古。”“小橱以置古铜玉小器为宜。”床则应该是“坐卧依凭,无不便适,燕衔之暇,以之展经史,阅书画,陈鼎彝,罗肴核,施枕,何施不可”。李渔算是文人中的巧匠,他设计过两件风格独特的家具,凉杌和暖椅。凉杌里藏小冰柜,暖椅宛如一个小型的炕,如此一来,寒冬酷暑他都可以惬意地坐着看书习字。
文人生活还离不开琴、棋、书、画,这是他们的精神支柱。影响今天中式风格最深远的是明代,那个文人异常活跃的时代,在政治与经济上屡屡限制文人的作为。于是他们转身作画谱曲唱戏,甚至参与匠人的活计,造园做家具。如琴桌、禅椅,这些不是一般人家的必须品,匠人毫无经验可寻,非得主人自家关照,才好做出。
吕永中习字,尤其喜欢隶书。半木的第一年出了代表作“篆书”系列,系列中的椅子极具书法的运笔意境。今年推出的五周年特别限量版,吕永中从《白蛇传》得了灵感,一把是白娘娘,一把是青姐姐——这是文人特有的轻松的浪漫,说说故事,涂涂颜色,旧作立刻换新颜。
不过,半木的设计基本没有颜色,代表“本质”的木纹理暴露在外面,颜色似乎是多余的。阿玛尼、拉格菲尔德甚至乔布斯的经典造型都是黑色套头衫,足够大的气场不需要色彩也能hold住任何造型,于是苹果非黑即白,再花哨的香奈儿也得贴上黑白Logo。相比西洋,东方更适合“无色彩”。日本的无印同样走无色路线,大到床小到牙刷都长着同样的清汤寡水的文艺青年面孔。中国文人也喜素雅,《红楼梦》里凤姐大红大紫,识文断字的薛宝钗平日也就“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唯觉淡雅”。和她冷静的性格何其相似。从范大成的《髹饰录》中,可看出明代的髹漆工艺已经十分成熟,但文人做家具偏要放弃这种装饰手法,选择擦蜡、烫蜡和清漆的处理方法,让木坦荡荡地展露出来。于是鸡翅木、黄花梨、紫檀等名贵木种自然落入文人的法眼,以致今天它们还保持着高调的价格——文人讲的“天然”必是挑了又挑的绝品,哪怕一块石头也得“天成上水云烟,如米家山”(文震亨《长物志》记)。
将文人的腰包掏出来
屠隆,明代戏曲家、文学家,在一大堆传奇诗文中夹带着《考盘余事》。书中记载他设计的多种郊游轻便用具:有叠桌,展则成桌,叠则成匣,以磨楠木为之,置之坐外,列炉焚香,置瓶插花,以供清赏;另有可携带的“衣匣”,“提盒”——能把杯盘、酒具、各种食物装进去,“足以供六宾之需”。文人爱郊游,沈复的芸娘就曾在路中用当簪子的钱招待朋友,还租借了卖小食者的担子用,好热菜温酒用。
说吕永中是玩票的文人设计师,虽有狭隘性,但从某种程度上倒是他设计成功的捷径。他的文人气让自己在使用自己的设计时,能自然体会到其中的便捷和不足,由此改进加工,趋于成熟。他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桌子,自己设计了“行走”桌:一个榫卯结构的支架加上玻璃台面,这是他想象中的样子。由此衍生的“行走”系列,成为半木的第一个家具系列。和吕永中有同样需求的人很多,比如画家郑在东。他想要的家具在市面上也买不到,只好从宁波找来老师傅帮着做,不要钉子,完全恢复榫卯结构。郑家的家具做完即好,他不需要兼济天下,自给自足已经十分了得了。
有了这些专业的客户群,半木在五年的时间里,从马当路搬到了湖丝栈,里面大得可以开船,哪怕行走桌子真的会行走,也得花点时间才能回头。今年半木在锦江迪生办自己五周年的展览,问及吕太太,半木是否要在这里开店。“想呀,但要找机会!”不过她还有其他想法,她说隐约觉着外滩附近也应该适合半木,阿玛尼的路数估计适合自己。如果有一天半木有家具有餐厅,那再有个酒店也完全可以。那时候,希望中国文人也有钱了,去那吃个饭再随便买上两件家具,别再找木匠到家丁光五四地折腾了。
只是这路,对半木来说有点长。前两天媒体发文,说《纽约时报》稿费千字可达2000多美元,而咱们的国家级报刊每千字100块。中国银行业协会首席经济学家巴曙松评论说:“鲁迅那会靠稿费能在阜成门里买了一套四合院。”可今天要买把半木的椅子,周大人得写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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