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把参加婚礼当过节,因为有吃有喝有热闹看。当然,秦汉时代的小孩不会这么想,那时候的婚礼,主题只有一个:儿子儿媳从此当家作主,爹妈退居二线成了宾客。所以婚礼的气氛如同领导班子交接,团结紧张严肃,唯独不活泼,一屋子人满满当当不苟言笑,看上去像进了木乃伊陈列馆。结婚照若是黑白的,又像进了灵堂。
气氛如此肃穆,自然不可能大操大办。鲍鱼龙虾象拔蚌统统不要想了,秦汉时代的婚宴,往好里说是一桌日本贫民料理,往惨了想就是韩国晚餐。那时代婚宴的硬菜,总结来说不超过三样:猪、鱼、兔子。
猪的吃法很多,溜肉段、炒肉丝、蒸丸子、炖肘子……嗯,这些菜都没有。婚宴上的猪只有白煮一种吃法。被拿去煮的猪一砍两半,这种半片猪就叫做“胖”,半片就叫胖?二师兄情何以堪啊!把砍好的左右“胖”扔进鼎里煮,注意猪蹄子一定砍下扔掉,因为设计这些规定的周公认为,猪蹄子每天在地上踩,太脏。不知道他吃不吃鸡蛋?我估计可以吃,因鸡蛋出处比较喜人——鸡的屁,GDP。
白水煮猪肉不是重点,重点是一定要有猪肺和脊骨,这才是真正给新人吃的部分。吃猪肺不是为了山寨夫妻肺片,理由很古怪:肺乃气之主,是喘气的器官,吃了这个可以导通食气。这是有先见之明的——结婚后没有不赌气的;猪脊骨有二十一节,但只吃中央正脊一节,在周公眼里,中央永远是好的。
第二道硬菜是煮鱼。想成为婚宴专用,不是任何鱼都有资格,必须拥有鲫鱼身份。因为鲫鱼又叫“鲋”,象征女人依附男人。又因为每月十五满月,所以取十五条象征圆满。但是十五是单数,为了分鱼两口子容易打起来,所以减去一条——这道菜因此得名“鲫鱼十四”,跟“路易十三”就差一点点,印在菜单上特显奢华特有贵族气息。
第三道硬菜是兔子。不是四川麻辣兔头,不是二姐兔丁,不是口水兔,而是晒制的一整只腊兔,一刀砍掉屁股。原因说起来更古怪,“髀以其近窍恶臭故不用”,窍是什么不解释了,爱吃大肠的人因此很郁闷。爱做手术的肛肠科大夫因此很兴奋。
以上三样是重头戏,除此之外还有腌咸菜一盘,名字叫“葵菹”;肉酱一份,名字叫“嬴醢”;肉汤一份不放盐,名字叫“羹湇”;醋拌酱一份当调味汁,名字叫“醯”。这制度是西周时代设计的,所以主食呼应国号:稀粥,谷子高粱做成的稀粥。反正大禹在稀粥时代已经死了,于是煮粥水放得泛滥。
民谣有云:“酒桌光吃菜,纯属臭无赖。”所以还要准备酒。不过这酒不能倒在杯子碗里,要找一个葫芦锯成两半,把酒倒在两个葫芦瓢里,这礼仪叫“合卺”,象征从此成为一体。“葫芦兄弟”只有七个,只能献身十四个新人,后来用酒杯替代了,交杯酒就是这么来滴。
酒菜齐备,新郎新娘开始落座。这时候两口子还不能开始吃,需要先搞一搞封建迷信活动:把腌咸菜和肉酱拿起来,往外面倒一点汤,这种不卫生的行为叫做“荐祭”;接下来拿起一片肺,高高举起,这种“顶你个肺”的行为艺术,叫“举祭”;再往下又拿起一块猪肝,到盐里蘸一下再抖掉,这种铺张浪费的行为叫“振祭”……如此折腾一番之后,开吃,开喝。没屁股腊兔硬邦邦,好像嚼了条麻绳;吃一口猪肺臊哄哄,像咬上了多年没洗的马桶垫圈;猪脊骨白乎乎没滋没味,肉汤没盐没菜像是催乳专用,腌葵菜绿莹莹酸溜溜,照得人脸色发青活像一元纸币。
一顿饭吃下来,两个脸色发青的人民币主角还要三次干杯——不,是干瓢,夫妻俩分别手执半个葫芦瓢,喝一瓢互拜一次,喝到第三瓢,新郎新娘终于可以解放了,可以做事了,葫芦兄弟以为可以看现场直播了……但满桌东西是不能浪费的,怎么办?伺候他们的仆人拿走继续吃,包括葫芦!
这种婚宴制度中国人遵守了一千多年,终于在宋朝人手里失传了。现代社会婚宴热闹无比,但照样吃不好也照样不好吃,曾参加一次婚宴,十四个人吃八个菜,其中一盘花生米、一盘火腿肠。那花生真的米粒大小,火腿肠切得几近透明,完全可以做眼镜片用。真是勤俭持家、克己复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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