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在美国的艺术家周氏兄弟回国办展,那些过于抽象的“感觉主义”绘画, 有人直呼看不懂。现场人群中,一个高高瘦瘦长发辫的男人,伫于画前看个不停。一扭头,是唐朝老五。他眯眯笑着直叫好,说观念意识全在画里呢,“我画画也是画想法,不过都是小画”。那是第一次,知道老五也画画。
这些年见老五,都是音乐的场子。上一次,是2014年跨年夜,在刘索拉宋庄的排练室。老五如今也是“刘索拉和他的朋友们”乐队的吉他手。那天,乐队在为元旦中山音乐堂的演出大联排,从白天直到深夜。零点时,演奏家们才“嘻啸”着偎在桌边,吃沙拉和三明治。老五不吃,托一纸杯红酒,咂咂喝着,手指悬空像扫弦。他连轴弹了十几小时,一脸倦容,却滔滔不绝,谈天地、时空和能量。“演完这场,我就又能画两笔去了,满脑子都是灵感,现在。”
三天后的舞台上,老五一上场,咆哮式的吉他演奏,像要把端庄的音乐厅引爆。当年的“亚洲第一吉他手”像是还了魂,台下有人哭着回到唐朝。老五用六根弦,就把记忆和青春还给了他们。
两个月前,见到老五的真名被赫然印上巨幅海报,悬于一间画廊外墙:震——刘义军个展。有人先被震住了:老五画画了。有人也一怔,不习惯叫他刘义军:你拿起画笔,也是唐朝老五。海报背景是老五一张大尺幅的抽象画作,那里有山、海、云、眼睛或流动的细胞。他最熟的圈内老友们,也在这些新鲜的意象中,辨识着陌生的老五。谁也没想到,这个从没学过画,一天十几小时苦练吉他的“琴瘾者”,20多年来竟悄悄画下1000多幅奇异的画作。
“我30岁时莫名其妙画了第一幅画,冥冥中就觉得自己像从画里生出来。这些年,便一直在画脑子里的感觉,它们往外涌。” 不抱吉他时的老五,像被内置了一套另一维度的语言。他沉静、超脱,表达又容易形而上。他说画画是他重要的出口,有些想法音乐表达不了时,只能靠画画。“它和身体共振,能找到一种和自己的平衡感。”
有艺术家在朋友圈看了老五的画,留言:嗬,这是个野生达利啊!
我问老五,一盒火柴多少根?他想了想:要么一根,要么就无数根。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我练琴那事吧!
那是他被疯传的一段着魔往事。他年轻时痴迷练琴,生活拮据没节拍器,便数火柴棍。练一遍,一根,练一遍,一根。一上午两盒火柴,一下午,再两盒火柴。唐朝时期的老五在摇滚舞台上铸下的神话,离不开这些数火柴的日子。如今拿起画笔,他依然是个画痴。“别说忘吃饭了,我经常忘了时间,甚至忘了在哪。没画完,神儿出不来。”
“震”的现场被设计成一个黑色空间,老五的40幅画作呈于其中。那些线条与笔触在暗处发光,如同勾勒着宇宙洪荒的胚胎生灵,又像剖开一些大脑深处的纹路。这些画像自成一个系统,看不到任何中国当代艺术的痕迹。也许老五关于火柴盒的回答是对的,他画第1幅、第100幅、1000幅,画无数幅,画的终究是自己意识深处那一个世界。
黑色的展厅,有人说像老五。“摇滚范儿嘛!”就像鲁豫回忆当年街头撞见他们:夏天最热的北京,只想低头走路,突然看到几双脚,全是黑皮靴,往上看,全是黑皮长裤,再往上,全黑皮夹克,再抬头,全是黑长头发,再一看是唐朝乐队。那是20年前,唐朝最“酷热”的岁月。
“我现在理解黑,是一种谦逊。白色是最反光的,黑是最吸光的,说明我这个展览是谦逊的,它接纳。”老五还为展览做了音乐,同样出人意料,他没用吉他,而是从尼泊尔朋友那借来七只铜罄——佛音铂,注入水后,录下了它们击打震动时的起伏声波。“就像一个场,天地是一个乐器,展览就是一根琴弦嘛。琴弦越干净,传的波越远。大家来看展,就是一起体验这根琴弦里的共振。我就是一波纹,你们通过画检验我这波纹的干净程度、纯度指数。”
当然也有人说不懂:老五搞的这是什么,一屋子鬼鬼怪怪的。也有老先生架着老花镜,额头快贴到墙上:这些是怎么画出来的,是先有构图吗?老栗(宪庭)也从宋庄赶来,在黑洞洞的展厅里,一幅一幅盯着看:“老五不同于任何流派,是充满音乐性的一种表达,画中的物体有一种不断生长的感觉,有生灵,更似神性。”
“绘画史上也有这样的艺术家,看不出构图,都是从一个点开始画,这样的人都是天才。” 美术科班出身的太太牧牧,是老五画作的第一个见证者,看完她却扔掉画笔,“我再也不想画了”。牧牧当年美院的老师来看展,喜欢,拍了几幅发在朋友圈,有艺术家看后留言:嗬,这是个野生达利啊!
老五听了,也乐。他说自己的东西小孩儿都喜欢:“跟着大人看了一圈说,黑屋那叔叔的展览挺好的。可能觉得单纯、简单,有种安全感。”
“他从岛上叫我去。他们说老五疯了,只吃苹果不吃饭。”
就像披头士当年曾去印度的瑞士凯诗小镇静修冥想,唐朝在最火的时候,也去了一座小岛闭关修整。那段日子,在乐队历史上,并未被特殊记录,但对老五来说,却成了他打通日后世界的一把钥匙。
“做第二张唱片时,唐朝去了大连的小平岛,半闭关式排练。其实算悟道去了,都在想下一张该怎么做。”岛上一栋别墅,一楼排练,二楼休息,各自门一关,四人便可互不打扰。他们带了几百张唱片,像把欧美的黄金时代都搬到了岛上。“古典、爵士,没事就听。可一到排练,该有的还是没有。我听完Steve Vai时,直接心理崩溃了,摸不了琴了。我自己的东西完全失效了,每天痛苦,我的语言在哪?”
这是那支台上疯狂的天才乐队在幕后彷徨充电的时刻。“有时焦虑无聊到什么程度?对面有个小楼,七楼,一个小女生要考大学,我们就争:今天这女孩是我的。不,是我的。过完嘴瘾,各自闷声扭头回屋去了。”
老五不吃不喝,天天跑步,眼前看到的全是海,他开始记读书笔记,随身就带了两本书:奥修和尼采。他开始记录冒出的怪念头和身体的变化。
他说他变得自恋,“当你发现自己有点不同时会特别好奇是怎么个不同”。老五有一天像突然通了,他把小学一年级全班54个同学的名字全想起来了。接着一拍脑袋,吉他不叫吉他,叫弹拨乐,祖宗找到了!“古琴弹拨乐,是七根琴弦,吉他六根,只是少了一根琴弦。结果那些日子,每天变得特开心,跟猴似的。老丁(丁武)说,这哥们儿疯了。”
离他30岁生日一周前的一天,老五第一次画东西,画完不敢给乐队看,“怕他们说我疯”。那幅画今天也在展厅:泛黄的纸上,像是海底生出了游离的细胞,有呼吸的波纹,又像长满了眼睛。“那时眼前特别干净,看事物就是一张白纸,清楚极了,包括摇滚圈的事,甚至世俗的事,觉得身体每一个细胞、汗毛孔就是一个家。那时精神太集中了,集中之前一点不焦虑,我是拿错了钥匙开对了门。”老五靠画画的宣泄,找到了他的语言。
后来老五曾宣称,自己在吉他上能走远,除了兴趣指数和天赋指数达成了共识,还离不开30岁时在小平岛持了三戒:戒空、戒色、戒信息。
牧牧的版本却不同:“他从岛上叫我去,我稀里糊涂就去了。他们说老五疯了,只吃苹果不吃饭。”那时他们恋情刚开始,牧牧在第一幅画里,又爱了他一遍。
老五以前说,人生是去掉小节线的过程,现在总说,是重启发动机的过程。
在刘索拉眼里,老五是个大才,又是个怪人。“你这挺怪的,摇滚界里就你这人掌握了那么多即兴的东西,还不是胡来的,里面有理性的东西。可你脑子里整天想什么呢?”
在刘索拉的乐队里,人们习惯用乐器和老五对话。因为一开聊,基本只有听的份了。跟他谈音乐,谈宗教,谈生死,谈爱情,甚至谈食物,他都能谈到“波长”上去,给你聊霍金,聊宇宙天体。不弹琴时,他像活在自己画笔下的世界里。看着眼前的老五,已经很难把他和《梦回唐朝》、《九拍》时的形象叠加起来。他像用一种能量,覆盖了当时那股力量。
“我真服了你,跟老五都能聊那么久。他是一方块五,说的话我们都常听不懂。”刘索拉一嗓子喊过来,她拿老五当伙伴,也像个弟弟。
“方块五”有个故事。刘索拉有位朋友,研究血液很多年,在研发一种药,治疗白血病,会取很多人的血液做样本。“老五,咱们这么多年了,就验验你,我带你验血去。”她只是想让老五试试而已。结果,老五的血细胞和一般人不一样,它不是圆的,是方的。上万人的血液库里,只有一个和他相像。老五的样本被放进了标本库。“方块五”,在刘索拉的乐队里被喊了起来。
相比“方块五”,老五更爱提“三叉戟”。他小时候经历过“文革”后期,对林彪事件印象很深。“他那个飞机叫三叉戟,有三个发动机。第一个发动机坏了,第二个发动机顶上。我就悟到人生其实就三个发动机。30岁一个,30岁到50岁一个,50岁到70岁一个。如果人生就只有30岁一个发动机,到50岁老化了。50岁到70岁没发动机了,这些人就到头了。还创作什么啊?就像索拉姐到现在还会说,搞音乐的这辈子不去非洲是种遗憾,老五咱们得去啊!”老五以前爱说,人生是去掉小节线的过程,现在总说,是重启发动机的过程。
老五自嘲过了五张儿了,才“首次个展”。他也从不拒绝听自己当年的专辑,看唐朝乐队顶峰时期的MV,“还是好听,好看”。“但已经超越不了那时了,当时是四个人,干干净净地撞成一个人,每次到现场我都泪眼汪汪了。在长安街上,抱着一堆可乐和饼干,当年的北京10万多个人是一条心,但现在没有了。现在想起来也会泪眼汪汪,但知道一切都过去了。”老五早已学会平衡那种失衡。
如今老五他依然高瘦有肌肉,双眼明亮,在异乡人群中亦能一眼被认出:艺术家吧?搞摇滚的吧?这是他15岁扎入音乐后,再未肯离身、留在血液里的气质。他不避讳年龄,面对镜头,会坦然戴着老花镜调琴、画画。有人说,“老五在电视里推眼镜的样子,像个孩子”。他知道,自己的发动机在骨子里。
“宗哥说得多好,我好好画画、好好弹琴,就是我的日课了。”
老五的画里,有些人看到霍金,有些人嗅出宗教气氛。他又整日仙风道骨,问他信不信佛?
他张口一句,我跟佛教是邻居关系,住在一个胡同里面,我一出门就碰上了。
他不刻意去修,也没有拜哪个仁波切,只是觉得自己的世界,跟佛教是天然打通的。“一到佛教圣地,会有特别强大的安全感,心静得想流泪。”太太牧牧天性也豁达,几年前成了佛教徒,会做功课,跟上师学习,家里也会摆上香。
老五说:“她是受我感染,我把她带上这个道了,我就撤了。”他其实不喜欢形式上的刻意,认为佛法是在心里、意识里。他在家中练琴,会责怪牧牧在佛龛点的香呛到他。弹满“两盒火柴”后,自己又会兀自抽烟。两人平日基本吃素,出门却不装。一日在朋友处吃饭,只有鱼火锅,老板为难,朋友尴尬,老五反安慰:不是为我们杀的,干干净净,那就吃一点。
2014年,他们和几个朋友去了尼泊尔和印度,赶上当地的祈愿法会,宗萨仁波切在菩提迦耶讲课。牧牧去听,老五就蹲在菩提树下画画。法会结束,牧牧一厢情愿拿过老五的本子,去找上师请课:您看看,能否给我先生布置点功课?宗萨翻看完老五的画,说:他不需要,只是画画和吉他已经够了,他已经在路上了。
老五听后大喜,记住了这句话。“宗哥说得多好,我好好画画、好好弹琴,就是我的日课了。”他不叫上师,叫宗哥,他把虔诚放在心里。
有时老五会梦见小时候,姐姐拿回木琴、扬琴,他跟着敲、弹。再大点开始学二胡、古琴。后来梦里出现了吉他,自己的手在疯狂弹拨,没再停下过。老五说,他还记得宗哥一句话:一个人决定了往东走,他便不会往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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