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津一直觉得他的画应该出现在南方。南方氤氲、散漫,如同他的创作,“像微醉的人,沉浸在人生忘记一切的感觉中,眼神朦胧,神情恍惚,不谙世事,逍遥自在”(批评家栗宪庭语)。
9月10日,李津如愿在南方——上海龙美术馆推出“李津三十年”个展,策展人汪民安将之命名为“无名者的生活”。所谓生活,对李津来说,就是那些曾经不能入画的个人私欲:热气腾腾的肉食、丰腴裸露的身体、婆婆妈妈的事儿。别人画淡泊山水,他画欲望都市——30年前,这是相当冒险的玩法。
他今年的新作,艳粉的、成群结队的肉体,更恣意放纵,又有一种如同末日的观望。至今,不了解李津的人还会将他定义为“情色”画家,但在李津眼中,在感官刺激背后,这些裸体是被放大的世俗的快乐与悲凉,是他发自内心的喜欢,这种喜欢一点都不猥琐。
人不能丧失饥饿感。闻到炖肉的香味儿,你还有没有对吃的欲望?
离经叛道的李津,出身在干部家庭,但因为排行最小,父母对他很宽松,当时他反而觉得是被“忽视”。所以,小时候李津喜欢一个人做事,把自己封闭起来,用笔把他所羡慕的、想要的东西都画下来。
“永远有这样的人,要么编故事吓唬自己,要么编故事表扬自己,要么编故事安慰自己”,再回忆起童年那种“匮乏”但“游弋”的状态,李津说:“我属于每个阶段都不一样,但是编故事本身是最重要的。”
1983年他毕业留校,不顾家人反对向学校提出了援藏的申请。西藏对李津来说是一个重要的精神出口。在那里他和当地的天师一起观看天葬,他感到,眼前的鹰和被啃噬的肉体,其实都是虚像。从那之后,他反而不再画西藏这样拧巴的题材了,因为他不再感到难受。
“‘真实’是心理的真实,就是你需要它的时候,它真实;你不需要它的时候,它不真实……你觉得你特别爱,实际上未必对方爱你,是你感觉到爱,这个爱也是你制造的。所以我们认为很多事情是理想和现实,一个艺术家很多的偏离也在于你自以为是的东西在现实当中很可笑,可笑的人往往是艺术家。”
刺激他进入“活色生香”世界的,则是北京生机勃勃的市井生活。回到都市后,李津的绘画,从主流绘画变成了小情、小趣、小我,把人的基本私欲当成一种创作主题来张扬,“就好像是炫耀你吃的那顿饭吃得怎样一样,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情能拿出来说吗?我的意义就在这儿”。
买菜、做饭、养花、喂鸟,他的生活十分家常,过日子其乐无穷。他特希望自己的第一个身份是美食家,第二个才是画家。他不仅喜欢吃,而且喜欢下厨房,吃只是结果,做菜的过程非常好玩。
他觉得人需要保持这些“家常”的欲望,比如他经常反问自己:你还有没有饥饿感?当你闻到炖肉的香味儿还有没有吃的欲望?就日常生活而言,滋味、触摸、香气等是人不能丧失的东西。
这些年,他把下厨房也当作一笔一画如同作画的过程,“比如一道菜,应该放多少油、多少葱花、什么样的调料、香气达到什么程度、火候多大、什么时候出锅,可能描述的时候什么都不是,空的,但你听着特满足。画也是这样,当你铺开纸要画的时候连你自己都没有乐趣,没有可炫耀或滔滔不绝的东西,那你在干什么呢?”
好看的男人不是你,忘掉审美,那个男人才是真正的你。
历史上,很多艺术家对于自画像都有一种自恋情结。梵高画自己,总是将其置身于狂放又安静的色彩;毕加索画自己,自恋到极致反倒生出了一丝嘲讽。
李津也爱自画,他有各种各样的自画像,于性爱之后袒露而迷茫的、于酒足饭饱之时惬意的、于发呆中萌态尽显的,各种隐私状态,他都能光明正大地去表现、塑造、渲染,以及披露自己。
他如今对自己是认同的,不管好看还是不好看。但其实,他一开始也不是这么坦率接受自己的。画了10年自画像,直到有一天他开始意识到:“我为什么对单眼皮、大鼻头、有胡须的男人有一种特别认同感?”
他曾经也画一些不长胡子、眼睛吊着、眉毛也吊着、在当时审美观被认为是好看的男人,但画的时候他觉得跟自己离得很远。他发现,自己在塑造“偶像”之后,就厌倦了这种被动的做法,于是他顺其自然地面对自己,自画像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快乐。
“我画了好多背面的我,太奇怪了,我从来没有通过镜子看我后边长什么样,但别人都说特像。这就是你自己对自己的相通,这不是光用眼睛看到的。你把审美放下后、画你真正想画的男人时,你发觉,那个男人就是你自己。”
李津喜欢这种“自我”为主体、“欲望”始终贯穿的画画状态。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有一股劲在,觉得自己还有东西没有掏完,一块儿空白没有封顶,也没做到最优秀。他希望:“越在后边年龄大的时候,能在60岁、70岁的时候还这么有热情。”
“你画这种画敢给你妈看吗?”“我不是色狼,我喜欢女人。”
朱新建与李津,一南一北,是水墨画家中的两个“食色派”。朱新建的画里,日常生活与女人是两大主题。这两个“食色派”于对方心有戚戚焉,都能轻易发现彼此画作背后的秘密。
李津和朱新建在1985年认识,那会,李津刚从拉萨支教回来在南京艺术学院进修,朱新建在工艺美术系任教。当时他们参加湖北的一个中国画探新邀请展,一同从南京乘船出发。
朱新建说话的能力、调侃方式、学识、表达能力都让李津觉得折服,由人及画,朱新建在通俗感背后的审美积累、文化积累,也让李津感到默契。
在他们的年代,选择用水墨表现“情色”,必定会遭到一些非议和反对。李津的母亲在教委当官,讲究为人师表,不允许李津画男女的题材,那些创作不符合父母这一辈理解的“气节”。
当时有人问:李津是谁啊?回答的人说:哦,就是画春宫那个。
还有人问李津:你画这种画敢给你妈看吗?
“我当时跟他们讲,我不是色狼,我喜欢女人,我敢用喜欢两字,我跟好色不一样,我画的好多女人不是很漂亮,在生活中有些女人也不漂亮。”
李津笔下的女人,是淹没在生活和人群中,并不色情也不会让人反感的普通人。最初他赞美女人是因为需求,有一种渴望在里面,但随着时间和心态变化,新的需求、新的渴望,纷纷缕缕地出现在日常中。他也画一些素雅的小画,一些更写意的东西。有时候不画这么暴露了,好多人就觉得这不是李津了。
他在“情”与“色”里趟过来。“当我拿起笔、浇上墨汁,就要和宣纸接触的一瞬间,必须进入一种极好的状态:当真了。然后我就拼命地把人性的东西、人气的东西注入到纸上。”他画的热气腾腾的菜、热情饱满的女人,那些有色香味的画面,不是他在刻意编故事,而是他这么多年对生活、朋友、人生状态的理解和反映。
汪民安于情色中看出了李津的意图:“绝非一种他画面上所显白地表明的世俗化作品,绝非一种只引发笑声的作品。”
可能没有画家比李津更热爱和肯定世俗,但也没有人像他这样沉浸在世俗的感官盛宴时,却也感到深深的悲凉。他的作品如此好笑,但又是如此严肃、如此之伤感,让人忍不住去想:除了吃吃喝喝,我们还有什么值得追逐的事情?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