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精神不是追求说话的精准性、概念的天衣无缝,它追求的是对人类、对人类命运、对终极幸福、对人生生活的反思与批判。”
2012年,有一位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清华女博士张明明,以“戏谑、解构、充满情怀”的幽默版哲学入门帖走红人人网、豆瓣网。2013年,她的帖文被结集出书,在豆瓣读书遭遇“集体刷一星”运动。505个为此书打分的豆友中,“五星”与“一星”的百分比旗鼓相当——到2013年11月,这本书的评分仅有5.7分。
这本通俗版入门哲学书名为《不疯魔,不哲学》,署名“哲不解”——这并不是张明明起的网名,而是支持者、质疑者、谩骂者、张明明与马克思“多方作用的结果”。
书的开篇是《老宅男康德》。第一段是这位德国古典哲学创始人的故事一则:“如果当地居民,谁家的表走得不准了,只需蹲点康德家门口调时间,因为每天下午4点,康德会准时出门散步,其准确度相当于今天央视《新闻联播》前的xx表为您报时。这一规律行为直到卢梭《爱弥儿》的出版,作为卢梭超级粉丝的康德,对《爱弥儿》爱不释手,以至于忘记散步。那天下午4点,教堂的钟一如往常敲响,可康德还未现身,柯尼斯堡陷入一片恐慌,大家一致以为:教堂的钟竟然坏掉了!”
这也是张明明最早写的一篇网帖。2011年冬天,一位计算机系的朋友向她表达了对哲学的强烈兴趣。在给该理科男推荐了几本入门书,对方依然表示看不懂之后,张明明动笔写下了献给广大门外汉、“哲学十二钗”系列的第一篇《老宅男康德》。
写到第三篇《混世魔王马克思》时,她的人人网访问量、转载量、好友申请量暴增。有读者把帖子转去豆瓣网,转载者发帖署名为“哲学家不解释哈”:表示他只是转发者,没法回答大家的提问。但这个网名被理解成了另外一个含义:“我是哲学家,我不跟你解释”。如果改名,就像在否定热心转载的朋友。所以,张明明沿用这个网名,加上另一层自己的释义:“哲学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这是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著名结尾。
在写到《天才高富帅维特根斯坦》之后,她迎来了大批攻击者。“质疑和批评首先针对网名,觉得太骄傲,太高姿态。然后针对文风和内容,再后来怀疑这是一个追求利益的团体运作。”“写维特根斯坦,进入分析哲学领域,需要有很强大的数学功底,豆瓣上有很多来自理工科的哲学爱好者,数理逻辑比我强。所以好像终于抓住我最弱的一面,开始找文章的种种漏洞。”
出书时,张明明把这篇备受攻击的文章改名为“天才矮富帅维特根斯坦”,“因为有人就此质疑维特根斯坦的身高”。除了标题的修改,书中好几篇文章内容都做了修改。“开始时写得比较娱乐,因为我刚开始面对的读者,很多人连康德做了什么都不知道。成书之后,我有意加重了思想介绍的部分。”
除了“哲学家不解释哈”所代表的一切网络内容被攻击,现实中的张明明还有一个可供攻击的“原罪”:从本科到博士,她学的都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哲学系的人通常认为中国今天的所有问题和弊病都与马克思主义的误读有关。”
攻击者们最终把“哲学家不解释哈”,戏谑地简化为“哲不解”。张明明干脆用它来做自己的网名。“我们对这个名字的解释不一样。首先,我不以一个参与者的角度去看这个问题。他们骂的是他们所认为的那个‘哲不解’,不是我本人。另外,这也不是我真实水平的代表作,就像随便的网络涂鸦,能够结集成册,也是纪念写贴的这段时光。”
张明明算不上天生哲学爱好者。高考时她报的专业是英语。她文科不错,数学却太差,考上大学后,被调剂去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专业。“这个专业什么都念,社会学、逻辑学……大杂烩。也学了很多东西,但博而不专。”在大学里,张明明也绝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好学生。表面上看,她年年考试拿高分获奖学金。但实际上,她喜欢逃课,去图书馆看书,觉得自学学得更快。
本科毕业,张明明考上了一直向往的清华大学。“我一直对清华情有独钟。我更喜欢有逻辑、学风严格的氛围。学文的人容易自由散漫,想找一个更有约束力的地方。且最早的哲学大家,都来自清华。”她真正对马克思主义产生认同感,是在研究生快毕业的时候。“我的硕士导师是学哲学的,跟着他读了很多哲学书,开始有了比较。并不是我这辈子只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就只说‘马克思’。把所有与马克思同时代的理论浏览一遍后,你会从中做出一个选择。”
“马克思、尼采、克尔凯郭尔处于同一个时代,他们所面对的社会问题基本一致:资本主义社会遇到的文明问题。三个人指出的道路完全不同:信仰超人的尼采提出强力意志,孤独敏感的克尔凯郭尔选择成为信仰骑士,马克思则认为,所有问题的根源不在于你选择了什么样的信仰,不在于你的强力意志是怎样,而在于一个社会的体制出了问题。人要去消灭这个体制。一比较,我觉得马克思说得最彻底,就选择了这条路。”
“有人说,学哲学的人会通过大量阅读,从中偏爱一两个人的理论,选择某一个哲学理论。这看似是对哲学理论的一个选择,其实是哲学理论选择了你。你的立场、你的观点、你想代表谁,直接决定了这个理论是不是选择了你。在我看来,马克思哲学的理论是代表更广大的劳动生产者,而不是代表精英,所以我选择了他。”
在写《处女座的黑格尔》时,张明明表示:“倘若你要问我最喜欢哪个哲学家,我定会咬紧嘴唇,双目炯炯有神熠熠发光掷地有声:黑格尔,还是黑格尔。”在众多哲学家中,张明明自认为受黑格尔、马克思的影响最大。“到现在,你读他已经不是为了读而读,是一种享受。所谓哲学著作过于枯燥、干涩、理论化过强,那些都是二流甚至是三流的作品。一流的哲学书读起来有愉悦的美感享受。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黑格尔作品中的思辨之美,都是别的书籍无可取代的。伟大的哲学作品都是一件艺术品。”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哲学界也存在一条鄙视链。马哲专业是这条链上的垫底者。在清华,张明明还没有感觉到鄙视链的存在。在网络上遇到“鄙视论”支持者时,这位马克思理论女博士也没有困扰。她对自己的理论有自信。“我往往能把对方驳倒。越擅长于‘看不起’这件事的,离社会越远。他们会沉浸在孤芳自赏的书斋式把玩中,瓦解掉哲学的时代性,让芸芸众生对此都没有话语权。这恰恰解构了哲学的精神。”
曾有一位支持者在帖中提到哲学“鄙视链”的层级设置。它的最高一级是数理逻辑、分析哲学。分析哲学是西方现在较为流行的哲学方向。张明明认为,分析哲学瓦解了所有之前哲学的宏大叙事,走向精致的微观主义。“在越发多元化、碎片化的社会,没有任何一种思想能够占有统摄地位,哲学必然走向‘哲学终结哲学’的方向。”但它也有不好的方面:“哲学的精神不是追求说话的精准性、概念的天衣无缝,它追求的是对人类、对人类命运、对终极幸福、对人生生活的反思与批判。”
张明明的父亲是资深文学爱好者,家里书特别多。11岁那年,张明明去翻书架第一排最靠前的那套《诺贝尔文学奖全集》,从中找到了辛格笔下的“斯宾诺莎”。现在,这套陪伴了她的整个少年时期的书依然放在书架上。“如果成不了一个哲学家,或者不想成为一个哲学家,那么我更想成为一个写小说的人。”女文青张明明还是电影爱好者。在写《公知罗素》时,她提到广泛运用悖论的电影《十二只猴子》;在豆瓣上,她用:理性,欲望,宗教,克尔凯郭尔宗教的人,弗洛伊德的自我本我,科学,人的本质……这些哲学元素去分析《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她也喜欢看科幻片,比如《我是传奇》,“在这部片子里,人转向丧尸的变异都是超现实的,但到最后,你却已分不清究竟哪一方才是真正的‘人’”。
这位清华女博士并不觉得大众娱乐中不存在哲学。“不论是自觉还是不自觉,就算一些伟大的导演只想拍一部商业片,只想做一些娱乐性的东西,他还是会不自觉地为自己的作品赋予意义。就像诺兰拍蝙蝠侠,虽然是商业片的定位,但他依然在其中赋予了信仰选择、平均主义与等级制度、无政府主义等哲学议题。”
在《弗洛姆:人,艺术地去爱吧》一篇中,分析过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号所承载的“工具理性”后,她写下这么一句话:“人类,应该艺术地生存,而不是技术地生存。”不过,她接着说:“但就今天这个状态来说,它只是一句文化批判层面的话罢了。它很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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