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葛优躺”“北京瘫”还是神曲《感觉身体被掏空》,其实都是想表达一个意思:生无可恋。
这也是葛大爷那张来自1993年的剧照爆红的原因:他那唏嘘的须根,空洞的眼神,颓废的身体语言,直观地阐释了“我差不多是个废人了”。当你心里有一万匹草泥马在奔腾又不想说话,给对方扔一张葛大爷的表情,TA应该就秒懂了。
“我知道我在虚度生命,但就是爽到不想停下来。”
一样东西成为爆款,必定因为它对某种社会心态有所投射,或者说,它扎到了某一社会人群的痛点。压在“葛优躺”图片上的种种说明文字,以谷大白话的最为带感:I know I am wasting my life,but I just don't want to stop——我知道我在虚度生命,但就是爽到不想停下来。
为什么生无可恋的感觉有时候这么爽?为什么我们就是想这么瘫着,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干?有评论认为,“这样绝望特质的发言,是青年人洞悉并受困于自身无能的‘丧(sàng)文化’的崛起”,并列出除“葛优躺”之外丧文化的代表形象:强颜欢笑的网红青蛙佩佩、来自日本的随时瘫软的懒蛋蛋、眼角有泪的咸鱼(你一定知道周星驰那句话“人没有梦想,跟一条咸鱼有什么分别”)。
这当然是一种自嘲。没有人能真的接受自己是一无是处的废物,但既然努力不一定能奏效(就是所谓“上行通道受阻”),那就以一种颓废、消极的态度来消解这种面对现实的无力感吧。
这样的事情,很多作家也干过,不过他们的反抗方式很文艺,并发展出一种“颓废主义”。学者薛雯在《颓废:人类身体与精神的文化症候》一文中指出:“颓废意识的发生一般与人类的自我认识、处世态度与身体力行相关。”而在她看来,体现了颓废意识的颓废主义文学,并不仅仅是发生在十八九世纪、以波德莱尔和于斯曼为标志性人物的颓废主义思潮与运动,甚至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期。
“学术界认为,在西方思想史上,如何理解身体经过了四个阶段:柏拉图阶段相信身体与灵魂是二元对立的,身体成为罪恶;中世纪将否定身体视为回归上帝的先决条件;文艺复兴以后,虽然有着对于身体的某种向往与歌唱,但在随后的知识崇拜面前,身体再次被贬抑;尼采阶段开始解放身体,创造了‘身体本体论’。颓废主义对人类身体的理解远比文艺复兴与浪漫主义更为大胆纯粹,是对于身体的重新发现、体验与表现。”薛雯这样写道。
颓废主义是出世的、个人的。薛雯认为,颓废主义的创作“指涉艺术家的生命个体,不再追求反映外在现实世界”,大量描写缄默、腐败、黑暗、死亡、病躯、变态、丑恶等危险表象,因为这类危险表象被过去的艺术忽略了。
在另一篇关于颓废的文章《“颓废”的美:城市的另一面》中,薛雯称“颓废是后工业文明众人的状态的集中表现,从而成为城市人的应世方式之一”。颓废者执行“自我原则”而非“现实原则”,以艺术化的个性活动方式对抗社会并进行超越,超越现实社会的矛盾但并不求生化,其典型代表就是不愿入仕途的贾宝玉——既不肯屈从,也不肯媚俗,更不愿意高蹈升华成佛成仙。
身处互联网时代的年轻人并不具备从理论层面解读颓废的能力,但他们在现实中不断受挫的经历,让他们直觉地反思“你必须努力,努力一定会成功”的成功学,并用“我可不可以不成功”“我就是个废人了那又怎样”等姿态来完成消解。
可以虚度光阴,但不要虚耗人生。
日本作家奥田英朗写有《精神科的故事》,描述了现代人“身体被掏空”的种种病症:病例一,38岁的大森和雄,积劳成疾,持续腹泻,“内脏就像乱了套的班级一样”;病例二,35岁的田口哲也,常年压抑情绪,于是生殖器反常地持续“暴起”,就像为主人忍气吞声而愤怒一样;病例三,33岁的岩村义雄,总觉得烟头没熄掉,家里会起火,自行诊断为强迫症……
幸运的是,这些病人遇到了一位名叫伊良部一郎的精神科医生。他的诊断方式,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病人打上一针,接着才因势利导,引导他们走出个人困境。比如针对持续腹泻的大森和雄,他如此建议:“你可以试试在繁华的商业街上暗杀地痞流氓。”因为这不过是麻醉剂的一种。“你会被人家追杀啊,对吧?连小命都难保的时候,你还有时间为家庭和公司的事情烦恼吗?”
不是每个病人都能遇到像伊良部一郎这样的怪咖医生,人生的路还得自己走。在为《精神科的故事》第二部《空中秋千》做宣传时,编剧、作家史航谈及两种人生态度。一种是虚度,不服从、不迎合主流的价值体系,只迎合自己。在他看来,虚度是人生的真谛,他本人就在忙着虚度光阴,重要的是“度”,是在感受。另一种是虚耗,“该上班但不想上,想去网吧打游戏又觉得自责,特别困还不能睡觉,一下午在网吧掐着大腿不能睡觉,第二天被扣工资,这就是虚耗”。和虚度不同的是,虚耗“哪样都没有做到,在这个矛盾体中内心纠结,还完成对自己的鄙视”。
和史航对谈的心理咨询师简里里说,史航所描述的“虚耗”状态,在心理学里相应的概念是“神经症”。她觉得在自己以及自己这一代人身上,“虚耗”的特别多,具体体现在:你先抓住一个价值体系(通常是主流价值体系),觉得自己按这个做就对了,比如说赚很多钱、得到一个好工作、买一辆好车就会开心;然而,这套价值体系可能并不适合你,你在执行它的时候,心里会有个小声音告诉你,那么做没有什么价值,“拒绝苟且的人生”,于是你就会动摇、困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要了哪个都不开心,空虚感由此产生。
解决问题的关键,就是建构自己的价值体系。古话说,“知止而后能定”,知道自己的底线和边界所在,就有了定力,不会为别人所左右。史航说自己是不会游泳的双鱼座,觉得海洋里最美好的东西是潜水艇,人在里面可以看到周遭的一切,鱼也围着打转,但外力进不来——“这就是我对人世间的态度”。他的意思是,一方面保持对世界的开放心态,另一方面坚持自我,“我可以在自己的空间里跟它们非常亲近,几乎我们都接上吻了,但是我们中间隔着东西”。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跟世界打交道的方式。
正如心理学者李松蔚所说,有的时候人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焦虑也随之放大,比如人们常说的“拖延症”“懒癌”,心理学上并不存在这些病症,那只是一种夸张的修辞而已。“身体被掏空”的说法也一样,你并不是真的被掏空,而只是在撒娇。或者,更糟糕的是,你没有被掏空,因为你本来就是空的。
《感觉身体被掏空》末尾喊出的那句“不要加班”,几乎是我们当前所能想象的最终极的反抗。
在《隔间》(Cubed,即我们常说的“格子间”)一书的开头,印度裔作家尼基·萨瓦尔(Nikil Saval)展现了一段让上班族大快人心的视频所记录的景象:在日光灯照明的狭小空间里,设置着密密麻麻的方形格子间,员工双眼都盯着电脑。一个穿衬衫打领带的男人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有个同事蹲在他桌旁的档案柜前取文件——一切都很平常,正是上班族熟悉的场景。突然,蹲着的男人抓起文件扔向坐着的同事,同事往后倒退;接着,这个男人举起沉重的电脑显示屏(还是那种巨大的显像管屏幕),摔向旁边的格子间,撞到桌角摔落到地上冒出黑烟。他又跳到桌子上,猛踢将办公室隔成方格的薄隔板,直到扭曲变形。两名同事躲在角落内用手机拍摄,这个盛怒的男人从一张办公桌后面找来一根长棍,立刻拿来攻击复印机。最后,终于有一个员工奋不顾身地从他手中夺走棍子,把他制伏。失去武器的男人被压在地上,遭电击枪电击,不断扭动,抓着自己的肚子、领子和领带。
这段得自监控摄像头、渣像素的视频,2008年被人放到Gizmodo网站上后立即引发强烈的反响。有评论说,这一幕,“是所有办公室居民的幻想”。也有人质疑视频造假,因为这年头谁没有平板液晶屏幕?姑且不论其真伪,这段视频的确触动了上班族的心弦(他们把办公室称为监狱,同事则是狱友),很可能,在内心深处,他们已经上百回、上千回这么干过了。
对很多人而言,上班即意味着加班,所以《感觉身体被掏空》末尾喊出的那句“不要加班”,就像专栏作家沈河西所说,“几乎是我们当前所能想象的最终极的反抗”。
那么,不要工作又如何?沈河西在文章里写到,上世纪60年代,法国思想家德波在墙上写下一句振聋发聩、离经叛道的宣言:永不工作!德波确实没工作过,甚至不屑进入大学接受科班教育。他喝酒、逛街、写作、拍摄电影,他用怠工和停工来抵抗堕落的社会。这在思想批判层面很有意义,但在现实中实现的可能性很低——除非,你能像当年的德波那样,得到妻子的经济支持。
这也是“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轻易就能打动苦逼的上班族的原因,因为他们至少得有一点念想,以度过难挨的格子间生涯。确实也有一些公司开始推动不加班的文化。像荷兰的一家设计公司,索性把办公桌设计成可移动的:每到下午6点的下班时间,这些办公桌就会自动升空,飞到天花板上。快下班的时候可得小心,千万不要把个人物品如手机摆在桌子上,不然就会被“消失”的桌子带走。办公桌“消失”后,办公室就成了开放的空间,员工们可以在这里练习瑜伽、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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