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好东西,能把生人催熟,让熟人熟烂。
幼年看父亲喝酒,一小瓶固城老白干,就着母亲炒的下锅菜,无非是花生、白萝卜之类贱菜,他却咂吧有味,那一撮里似乎蕴藏着叫人高兴的东西。抿上两盅,脸上泛出绛红色,他的眼便眯起来,整个人被太阳一股脑罩了个严实。
父亲喝高了,母亲便有事干了。收拾秽物,用热毛巾敷到父亲头上,顺便数落几句,一些平时不怎么敢说的话,趁机冒出来。酒帮助母亲达成了心理平衡,也让敬畏父亲的孩子们觉得好玩。一个强悍的人,竟然可以被一瓶有味道的“水”放倒。
处女喝在1984年冬天。力奋兄带我和新闻系一女生,借“复旦大学西北开发协会”之名,蹿访新疆。因思想家孟驰北先生的缘故,新华社新疆分社陈湘安老兄设酒宴接风。一上来阵势不善,十几瓶各地好酒一字排开,当地的61度伊力特唱主角,每人面前一粗壮口杯,满上,足有半斤以上量了。凉菜还未上齐,主人便举杯曰:按规矩走,先干三杯。说完,咕噜咕噜下去了。力奋狡猾,推说不能喝酒,女生作娇媚状,我只好挺身为母校争一次光了。说实话,看着满杯子清冽之酒,心里隐隐发怵。但主人和同桌女子的眼神催促着,我端起一杯伊力特,咬牙吞咽下去。广岛原子弹炸响在脑袋里,人被冲击波扶上了天。高不仅仅是多,而是被蛮力拽上天的速度,你适应不了那个高度和速度,肉体便萎顿、颓废,任由酒神使性子折腾自己。
一杯下去,又一杯下去,未几,便有人倒下去。等热菜端上来,坚持坐在桌前的仅有三四个人了。在“抬出去”的嬉笑声中,我慢慢不省人事了——被塞进吉普车,放到床上,醒来时,已是次日黄昏。可爱的力奋兄抱着我,我知道自己在醉酒状态下把所有人都骂遍了。
奇怪的是,我自此喜欢上了伊力特,这种由雪水和伊犁河水酿造而成的高烈度粮食酒。它有某种甜蜜的味道——我暗恋的姑娘在这儿读过书。到伊宁,我到她母校转了几圈,满地白雪覆盖了她三年的影子。看着挺拔的钻天杨,内心充满了伤感:永不再来的感觉漫上心头,此生或许不能见到伊人了。
跟不喝酒的人坐在一起,我几乎无话可说。他戴面具你光身子,感情不发酵,此种干巴巴的“思想交流”,不免滑稽。我们还有什么“思想”值得煞有介事地交流?放任酒神主宰的灵魂才有情感共通的可能。当下的“左派”、“右派”或“无党派”都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喜欢坐而论道,咀嚼那些干尸撅一样的概念,没有生活情调,没有发自生命的细微感受,他们连假装情调都相当困难。想想那些美酒好茶,就这么灌进没感觉的唇腔肠胃里,真是可惜了。
前不久,陪赳赳去杭州签售新年牛书《北京的腔调》。六个人喝干四瓶茅台、两瓶黄酒,到最后都不知道怎么回到住处的。第二天醒来,我没了帽子,许多说他的高级围巾飞走了,本来开好的房间又开了一间。恍惚间,感觉有人在我身上做了什么,但我什么也不知道。
酒是为了把权力泡软,让其卸下官架子,而官员们似乎就是等着被泡的。有幸目睹了他们被泡后的丑态,那个不堪啊……嗯,你知道的。至于异性之间的酒局,情况似乎要复杂一些。有意的半推半就,或者假装迷醉让别人方便;不想脱裤子的,总能找到拒绝开房的理由。比较无趣的是,明知对方意在肉搏,却佯装不知,酒菜照单全收,装进自个胃里,就不想把人家的那话儿装进相应的机关。周旋于诸多男人身边的这种女子,无利不脱裤子,有大利则猴急得往裤裆里扑。
贵州报纸发了茅台和枪杆子共建“友好单位”的消息,泡在酒里的枪也许更好使一些吧?我这么安慰自己。眼见着特供酒变成了特权酒,随即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钻进握有权柄的人的腰包里。茅台,一个曾经多么美好的名字,如今身兼宫女、婢女、摇钱树和润权贵富豪肠胃的招牌水,你使我的内心充满了忧伤。但我知道,所有曾经看似美好的东西,无一不成为无道德社会的下水。酒和枪在一起,那可就是酒枪八十一,顶到了天。不老实的人们,酒枪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我突然充满了不能释怀的悲哀,被那么多道脏手蹂躏过的酒,让我呕吐。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