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小满差三天,我上了辆出租车对着电话那头说到几句“提篮桥监狱”,刚挂电话,司机转过脸说:“我一亲戚就是提篮桥监狱看管犯人的狱警,在白茅岭监狱也干过,不过现在退休了。”我吃惊不小,旋即展开对那个老人的想象:他的脸形是否方阔,神情是否严厉?但越想,这个老人的脸就越往后退,最后缩成一寸照似的影像。
沪上“提篮桥”三个字几乎就是监狱的代名词。这是唯一一座踞于市中心的监狱,早年被称作“华德路监狱”,纯粹是一个西货:1901年由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始建,英国驻新加坡工程处设计中标,1903年开始使用迄今。它的大门是一个不断往里收缩的喇叭口结构,好比“回”字套“回”字,外层的“回”是灰黄色混凝结构,沉重、粗阔,最内层的“回”收束以暗色红砖,略显细致。
某些傍午时分,一批批警车像枭隼轰鸣栖止,夹道守候。马路对面长阳路弄堂138弄的陈阿婆听得清清爽爽,“呜啊呜啊”,警车又来了;家住舟山路口的徐阿姨有一次看到“大概有四五十辆车子,一辆辆开出来,里边地方邪气大的”。提篮桥监狱面积确实阔大,据资料记载,自上世纪20年代起至30年代中期,不断孳衍扩建。1928年,经上海工部局批准,今天的安国路(爱尔考克路)过昆明路近160米长的路段被圈进监狱,并在其东面陆续建造了多幢5层高的监舍和一幢8层高的监狱医院,扩建后面积约60亩,一直使用至今。
它像一块不动声色的强磁,将内部的一切消音,又像一块随时可以启动防卫指令的暴力机器。
保定路、舟山路、昆明路环抱提篮桥监狱,兰若下海庙则近在咫尺,香火弥漫衬得墙内愈加静谧。昆明路监狱的后门口,挂着“同志您好,有事请按左上角门铃”的白木板,还有上书家属会见、排队处的牌子各一,及一个举报箱。排队的人,零交流,安分守己。
有一个人出来了,运动鞋,灰色闪面薄料长裤、白衬衫。嘴里叼根烟,顺手将一个薄棉被甩在身后,他身后一个年轻男人紧紧尾随。来接他的人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她们的脚步迟疑婉转不进,殿后的是老头,也将一件米色夹克搭在肩上。他看着前方的人,脚步发粘,但最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钻进黑色轿车,走了。
监狱高墙上写着:“当心触电,禁止攀爬”——舟山路上卖翠玉蝈蝈的阿姨拿手往高处点:“呶,看到没?三只哨岗在那里,我们这个地方很安全。”提篮桥监狱,像一块不动声色的强磁,将内部的一切消音,又像一块随时可以启动防卫指令的暴力机器。保定路上新兴大楼的住户在入住之初,或许终于满足了可以从高空窥看监狱动静的愿望:这里人烟稀少,地面有标识,身着绿色制服的武警列队巡逻,身着蓝灰制服的狱警会在服刑人员劳动完毕后,领他们去另一栋楼吃午饭。或许还会有住户会向风水先生讨教:如何挡煞?
但市井生活管不了那么多的内与外,罪与罚。一排亵衣、裤袜就挂在哨楼墙根下。这种场景活脱与七十年前一样:解放前昆明路284弄乐安里的居民,从西牢的竹篱笆墙随手抽一根出来,当柴爿烧。监牢里的人补好,居民再烧——墙内墙外,都是死性不改。
自解放后高墙壁垒筑起后,无人再能一翻而过,到监狱里乘凉、“躲夜猫”。
李美琳三岁起就在乐安里生活,在这里过了一辈子,记性极灵光:“唷,没围墙的旧辰光开心喔!十几岁时候,一群小囡在昆明路上租自行车,在牢监里边操场上兜圈子。后来里厢一块地改成菜园。种点啥?胡萝卜、土豆、青菜。啥人种?犯人!居民偶尔还要拔棵菜。”但《上海监狱志》的记述将这种毛茸茸的生活场景,像给犯人推光头一样剃平:“在监狱东边紧靠围墙外侧有一块空地,最早是公共租界工部局西籍人士的网球场,后来改作菜园。抗战胜利后,菜园没有人管理,业已荒芜。”90年代李阿婆退休了,居委会组织参观监狱。自解放后高墙壁垒筑起后,无人再能一翻而过,到监狱里乘凉、“躲夜猫”。新时代里,李阿婆看到女犯人洗完澡,夹着肥皂盒,一个个出来;再一个个做工,缝纫,踩踏缝纫机——或许她还想起在提篮桥当过华人巡捕的父亲。
解放前夕,“要杀犯人”的消息总是传窜得还快。人们像赶庙会一样争先恐后,彼此消磨着对于死亡的恐惧。李美琳亲眼看到有人脑子被“打开花”,就在乐安里弄底三楼的小窗口。“大家那时听到枪毙不大吓的,我们爬到三楼,当时监牢没有围墙的呀,正好看到室外刑场。那天是枪毙一个日本人,光头,矮胖子,穿身军装,Biang一枪开好,狱警飞起一脚,一般人肯定掼倒在地,但他没有!还拿了把刺刀,嘴巴叽咕,刺刀朝天空指指。”据《上海监狱志》记载,“民国36年8月到民国37年9月间有14名日本战犯在此枪决”,李美琳看到的这个胖子,很可能是日本第二十二师参谋部招抚工作班成员黑泽次男、溧阳日本宪兵队军曹富田德、日本宪兵队杭州情报组主任芝原平三郎等一系列战犯中的一名。“旧社会听说脑昔(脑浆)可以治肺病,这弄堂里有家人一直等到下午,这胖子还没收掉,他们翻进去掀开烂席子,拿馒头蘸点脑子,蘸点血。”
1950年,16岁的阮仪三在上海团校学习期间,看到了在提篮桥服刑的陈璧君。“她一个人,在特殊牢房里粘火柴盒子,一床一桌,她低头工作不在乎的神情,也很平静。”谈到提篮桥监狱未来的置换利用,他首先考虑的是:“1994年2月提篮桥监狱被市政府定为‘上海市近代优秀建筑保护单位’。今年3月它被国务院列入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而且又处于提篮桥历史文化风貌区里,它的置换利用需要根据北外滩的发展需求来定,但我们仍然要做的是:认真做好提篮桥监狱的保护规划,确定该保护什么,保护的级别是什么。并且在建筑控制地带里,根据保护的要求,规定建筑高度、使用性质。但像‘十字楼’这样的建筑,完整保留一定是没有异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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