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创作者为作品和声名焦虑,而公众只看到后者。
在新年伊始,我们回到源头,回到作品形成之前的那些时间,回到创作者个人的习惯,回到他们与这个世界相处的那个房间,回到他们看世界的原点,去寻找激发他们创作灵感的缪斯。
在创作者的神谱里,一直有九缪斯存在,他们是执掌音乐的尔欧特碧、执掌史诗的卡莉欧碧、执掌历史的克莉奥、执掌抒情诗的埃拉托、执掌悲剧的墨尔波墨、执掌圣歌的波莉海妮娅、执掌舞蹈的特尔西科瑞、执掌喜剧的塔利娅、执掌天文的乌拉妮娅。她们启发智慧的基因一方面来自无所不能的主神宙斯,一方面来自永志不忘的记忆女神谟涅摩叙涅。
美国作家斯蒂芬·金早就意识到九缪斯的固执,每天如尾生抱柱般静候佳人。而我们选取的绘画界的张晓刚、雕塑界的隋建国、综合材料艺术界的徐冰、诗歌界的欧阳江河、建筑界的马清运、戏剧界的廖一梅、音乐界的李健、舞蹈界的王亚彬则是缪斯的宠儿,在各自的领域展现出与众不同的个性和迷人的气质。
有时,创造者依赖灵感,而有时,他们又有力量将灵感支得团团转。他们营造了美、激发了创意、汇聚了能量、直达这个时代的深处。他们用智慧替我们完整而有力地表达了现世,对公众而言,他们就是缪斯本人。
绘画
张晓刚 最好的是说不清楚的那部分
和张晓刚相熟的朋友都能证明,他是一个如何亲切、机智、不摆架子的人。2011年12月,他专门为“五彩基金”慈善义拍创作了布上油画《我的红领巾》。对于一个地位和价位到他这种高度的艺术家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善举。
越练达,内心就越敏感。张晓刚作为创作者的洞察力是无与伦比的。他从艺术史中寻找坐标,将日常接收到的丰富信号在脑中进行复调音乐般的精致编排。他耐心等待时间将消费社会的浮沫驱逐出境,最终完成意味深长的杰作。
“‘失忆与记忆’是2002年开始画的,但实际上有些构图1993年就已经勾好了。”张晓刚说。
“艺术创作永远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神秘的东西,被人说是灵感。什么都能说清楚的艺术可能只是一种想法而已。”尽管缪斯总是一副爱来不来的样子,但也说来就来。张晓刚认为,画家首先要做的,是进入一种职业状态。最理想的情况是,当缪斯施展魔法时,画家正老老实实等在画架边,框子绷好,底也做好,颜料准备齐全。
“ ‘大家庭’早期,我心目中的模特是母亲和女儿。‘大家庭’后期,真实的人物消失了,是靠记忆和理解在画。‘失忆与记忆’后,我画的都是生活中的物品,好多构图都是80年代的记忆。”
记忆中的形象各得其所地待在张晓刚安排的地方,每一个都保持恰当的尊严和自重。他从不花力气来塑造自己,却创造了一个时代的肖像。“真正的艺术家身上都有对艺术语言本身的一种抽象的冲动。他会对某些色彩、形象、符号、效果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兴趣,在这里寻找跟他有关的部分。”
“创作时我有两种状态。一是有灵感但老做不好,我就一定要把它做完,做到自己都觉得做不下去为止再换另一张,这个时候感觉就来了。二是我在画一个系列的时候突然有另外的想法,就先勾个稿放在那,过一段时间翻出来一看还有感觉,我会想想怎么把它画出来。”
张晓刚的成功是最自然而然,也最不咄咄逼人的那种。他可以等,也总是能及时地表达。他同时展示了最艰深和最浅显的艺术,这正是他的作品成为中国当代艺术经典的原因。
雕塑
隋建国 艺术家必须为狂喜承担责任
我们听到一个强有力的心灵在抵抗最强大的过去。隋建国说:“我想要创造一个新的文化,首先超越中国传统中的阴柔,还要批判现代化的假阳刚。”他倾向于更加内敛、沉重、坚硬的表达,他的创作将阴柔凝结成冷静,阳刚中摒弃力争上游。
隋建国可能是中国最具阳刚气质的雕塑家,他甚至从不表现女人曲线这类造型艺术用之不竭的灵感来源,能打动他的至多是鲁迅诗歌中那种深广的忧愁感。过去,他从历史的裹挟中逃生,今天,他竟巨人提坦般掉头将历史拖入想象力的激流之中。阅历教会他绝不轻信什么,但他对表达这个世界始终有一种难以平息的热情。
“艺术家有时孤独、有时狂喜,当你为了得到一个好想法而狂喜时,就必须为这个狂喜承担责任,把灵感变成实体。”隋建国说。
雕塑家幸运地与世界保持着实在的连接。“我是一个‘恋物癖’,所以必须要做出一个东西来,手里要摸到这个东西,让它变成一个真实的存在,这让我感觉自己很像上帝。”
“朱熹说‘格物致知’,我相信人可以通过‘格物’来理解这个世界。即使是面对一个巴掌大的物体,也等于面对了全世界。你不能说我认识这个世界,但我不认识这块石头。”
一年总有300天,隋建国在工作室度过。“我出生在50年代,青春都在‘文革’中消耗了,等社会恢复正常运转时,刚刚赶上末班车,生活经历迫使我每天都要工作。”要么身体和材料接触,就算放空时,他的脑子也会不由自主地盘算工作的事。
“我经常半夜醒来突然有灵感,然后就赶紧记下来。《时间的形状》就是如此。”那天晚上,隋建国在表针的转动中突然回忆起白天喷漆时的情景:“所有的油漆一定都会在24小时后干透,这一点似乎在要求我每天都工作一遍。”
隋建国说,他做这个作品就是为了要确认自己每天的生活就在一呼一吸之间。有一位诗人说,《时间的形状》也可名为“天数”,他觉得特别恰当,“一是这件作品的确是在数天数,做到现在马上就5年了;另外,‘天数’也有一种宿命的感觉,表示一种逃脱不了的命运”。
他需要更多生活,一直到物质世界的尽头。
综合材料艺术
徐冰 给自己一种方法来探索未知
徐冰是偶然的吗?艺术的想象和实现是否如演奏小提琴一样全凭苦练?一般而言,天才无需发展,生下来就已是极致,但是徐冰的努力工作几乎是“与装下水道、开大卡车差不多的一份差事”(斯蒂芬·金语)。他身上的确具备构成天才的一切素质,但更重要的是,这些素质协同作战的能力比任何人都强。
“一个灵感出现的瞬间,你的思维是极其活跃的,跟这个有关的你的所有的背景和储备都会被调动、被激活。所有的灵感出现都是有规律可循的。” 徐冰在想象力、观察力、表达力和行动力上都远远超过了当今所有艺术工作者,“灵感不是偶然的,为什么这个东西能触发你,而对另外的人无效?是由于一直有这一类问题在霸占着你,你对这一类事情敏感。”
有时你真的难以相信,2001年9月11日在纽约下城双手轻轻捧起双子塔尘灰的徐冰,竟然是在中国这个“大工地”上用垃圾铸成12吨凤凰的徐冰。
“我的创作是给自己找到一种方法来认识和探讨搞不清楚的和感兴趣的东西。由于这个,我的作品没有表面的风格线索,每一件作品和前面的都有很大不同。只要动作,就一定要涉及到新的问题,我这样要求自己。”
时代趣味的统一性是一种幻觉,徐冰的创作就是对这种幻觉的反叛。他不断告诉你,艺术还有这样那样的可能性,从大厦到尘土、从树木到森林、从垃圾到凤凰、从树枝到古画……徐冰在证明艺术多变性的实践上超越了所有人,他实际上是艺术家中倾听自己内心声音的首席。从早上的第一杯咖啡开始和自己交谈,不间断地加深了解和思考,并依照已知的情况行事——这是徐冰在以自己的生命和艺术对话。
“灵感是一瞬间的,一秒钟就解决了,灵感实现和深化却要处理无数技术上的细节。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要看灵感和你最后做出来的东西的距离,看你想象出来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样,很多动力都来源于此。”
你见到很多他的作品,也听过很多他的话,但某种程度上讲,你又对他一无所知。多年锲而不舍地关注他,才有可能逐步了解他不是什么。“我的思维有一点狂野,这都是小时候被压抑出来的,被限制激发出来的。”徐冰说。
当人们表示被他的艺术语言震撼的时候,徐冰说:“当代艺术创造者的工作应该具有可繁殖性,对别人的思维有启发,这个值得我为此去努力工作。”
诗歌
欧阳江河 写作是写和不写的一种汇集
欧阳江河抑扬顿挫的话语很快表明了他的诗人身份。尽管有十年没写诗,他一开口依然吐出一座丰厚的矿山。他是一个旅客、一块包着火的冰、一个超越诗人身份的文化穿行者,时而冷静地写诗,时而冷静地放弃写诗。在词与现实交织之间,他重新编排了自己的生命表达。
缪斯在中国古代被称为知音,这让欧阳江河想起那些朋友间为阅读期待而进行的写作。“我的理想读者往往不是一个诗人,可能会是一个更负责、更有思想性眼光、更挑剔的人。所以我的写作老是趋向一种复杂性,我甚至想象我的读者可能是一个幽灵。如果说中国古代,我想象中的读者可能是黄庭坚这样的人。”
最近,欧阳江河就在写一首叫做《黄庭坚的豹》的诗。他对网络时代流行的“老鼠的语言”已经厌倦,试图寻回传统文化中威武而贵气的词句。“黄庭坚把豹子放出来,而它从我身上获得当代性和生命迹象。”
“我没有固定的写作时间,尤其是写一些重要的长的作品时,作品会长时间地回旋在我的脑海里,从修辞的角度来讲,我的东西经常是非常快的,但是整个形成、回旋和修改的过程,是我有意让它慢下来。打断也很重要,因为它给你一些意外的停顿。”
尽管提笔是一秒钟的事,欧阳江河一直在克制自己的诗歌创作。“我忍了差不多十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是一个能量积蓄、整理、冷却的过程,写作有时是一种词生词,容易跟时代、事实和具体事物脱节,写成惯性就会变成一种修辞行为,这是我要警惕的。”
同时还是出色的书法家、古典音乐演出策划者、当代艺术评论家,欧阳江河强烈感受到多重身份和诗歌创作之间的互文关系。“古人也说,如果你要写诗,功夫是在诗外。这些东西的汇集,有时你不能像存现钱一样立即感受到它的好处。但这些东西经常是在写作的深处,有一种气场,一种跳出来的角度。”
2011年1月,欧阳江河去欧洲朗诵一个月,正好遇上欧洲的大雪。他记了厚厚一本跟雪有关的东西,但最后却并没有写一首关于雪的长诗。“不要认为任何东西都要写下来形成作品。有时候把这些灵光一闪汇集在一起,不写也是一种享受,写作经常就是写和不写的一种汇集。苏格拉底就是不写,就是思想和辩论。这个传统在人类发展过程中消失了,因为写下来的东西可以发表,有一种功利的影响力。”
戏剧
廖一梅 创作的第一要素是表达切肤之痛
她比男性更顽强、更直指人心,中央戏剧学院的廖一梅同学没有成为京城文化圈饭局的陪客,相反,她把饭搭子们远远地抛在身后的尘土之中,这份胜利,在《恋爱的犀牛》、《琥珀》、《柔软》中被痛快淋漓地表达出来。
面对痛苦时,大多数人捂住双眼,而廖一梅却把双手放了下来。她绝不是喜欢痛苦本身,而是太想记录这种感觉,“对我而言,创作的第一要素是表达切肤之痛。痛苦能激发人生命里的很多潜能,或促使人进行特别锐利的自我分析。我是一个不畏惧痛苦的人。”
廖一梅的创作,代表的是她的心和脑,写作是她进行思考的方式。“我一贯有一个强大的疑问,就是对自我的解读和探索,拿自己当标本而已。我试图把伪装卸掉,来观察自己。我想了解人在这个世界上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他的痛苦,他跟这个世界、跟他人、跟社会的关系。作家就是一个试图把脑子写透的人,有能力或者有勇气捕捉到你所有的感触和思维,然后诚实面对。”
廖一梅有比同时代人更深的理解力,她书写的爱情是她自己研究出来的成果。“从第一部作品开始,我就是完全出于任性而写的。”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剧作家,她懂得用很多种技术性的方式来营造故事,但她从未这样做过,而是诚实地听从自身的领悟和感知,加之一种将感受用语言组织的井井有条的能力,她的写作呈现出一种真实而完好的状态。
“只有这个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强烈到我认为足以应该被人听到,我才会把它写出来。”对以自己为标本的廖一梅来说,自身的变化一直是写作的决定性因素,“要我再来写一个恋爱情景,我是肯定写不出来了。我的荷尔蒙已经没有那么高亢了。我没有那么笃定的劲头,因为我更了解这个世界的复杂,每一种状态的两面性。”
写作遇到阻力时,她就停下来。“如果我这一辈子就是只能出一本书的人,这对我没有伤害。”
廖一梅让那些凭直觉阅读或看戏的人感受到同样强烈的切肤之痛,不由自主地参与其中。2008年,在新版《恋爱的犀牛》的观众座谈会上,一个小伙子站起来说:“戏里面有句台词:上天会厚待那些勇敢的、坚强的、多情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人。奇迹就在我身上发生了。”
廖一梅记得。
建筑
马清运 我把灵感碾成碎料拌在时间里
个人魅力型的建筑师在中国并不多,马清运是其中主要的典范。
他一点也不缺乏一个顶尖建筑师该有的硬件条件,比如他从清华大学到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的教育背景,而现在又是美国南加州大学建筑学院院长。不仅如此,他的魅力还在于他是一个热忱满满、非常有所作为的人,这在以理性见长的建筑师中也并不多见。
“我的缪斯不是人,而我也从来没有感觉有灵感陪伴我的工作。我工作的起点是对生活细节的关注和对未来的乐观。”马清运说。
他身上最重要的资源是他的个性,用他的话说,就是一种“反其道而行的性格”,这激发了他的大部分灵感。“因为儿时的我十分内向,又性格顺柔,不以任何处境为敌意,不以任何差异为对立,于是就产生了强烈的另辟蹊径的冲动。”
有足够多的构思是一种天赋,而从这些主意中挑选出最佳方案则是一种能力。在马清运的创作中,他表现出充分的掌控,以专业训练而成的能力,来保护自己免受天赋之累。“我没有一分钟不是在工作的,我把灵感碾成碎料拌在时间里了。”职业要求他高强度地工作,所有灵光一现都必须要经得住反复确认,否则便过不了自己这关。
“困难是我检验思想完整的最有效手段,我会不断逼近我心目中的最佳结果。‘交谈’是给我的思路打扫卫生,‘草图’是给我的思路的洒水……做梦也是一个好过程。”
音乐
李健 作曲家一定在某一样乐器上特别精
一直以来,李健浅唱的都是一种情怀。幸运的是,他等来了他的时代。现在,他的创作更加自信、更多自由,也维持着相当好的节奏感。
“灵感是一个特别容易被误解或诱导的词,灵感说白了就是一个动机,作品真正完成还是要靠理性。光凭灵感,作品很难经得起推敲。”
一旦有灵感的火花,李健就会马上存到手机、录音笔或电脑里,两三个月之后再拿出来重新审视。“这时候我的头脑是清醒的,判断力基本是准确的,我才会决定这个胚子到底值不值得继续发展下去。”
10年,第五章专辑,在做音乐的技术上,李健一直在做减法。“开始总想把音乐元素尽量弄得很多、很丰满,现在简单一点就够了。以前我会喜欢特别工整的歌词,现在我可能更喜欢打乱一些,这些词不一定看上去特别好,但是放到旋律中就很衬托旋律。”
灵感不会自动降临,音乐比其他艺术门类更强调表达的技巧,因此练琴一直是李健的必修课。“拉赫玛尼诺夫这样出色的音乐家,也是天天练琴。练习乐器可以为你打开想象之门,为灵感的降临做好准备。一个作曲家一定是在某一样乐器上特别精的,如果你的水平只能弹C调和弦,那也不太容易积累灵感。”
热爱音乐的李健爱举博尔赫斯的例子来说明音乐的魅力:记者问他生活的意义,他说生活毫无意义,这时咖啡馆的音乐响起,他说,如果有音乐,生活还是有些意义的。
“灵感不是被选择的,它就属于你,只不过你不去刻意寻找它不出来而已。”李健说。
舞蹈
王亚彬 灵感会在放松的时候蹦出来
很多人认识王亚彬是因为她做过章子怡的替身,或者演过《乡村爱情》里的王小蒙。但她被人记住和敬佩,一定是因为她是中国最好的古典舞者之一,而2009年开始,她又勇敢地闯入现代舞领域,开始创作“亚彬和她的朋友们”。
舞蹈是一种360度全空间的表达方式,这一点开阔了王亚彬的视野。反过来,她也对其它艺术门类保持着好奇和关注。在舞蹈创作中,她常去文学作品中汲取灵感,从中她得以揣摩情境,学会准确地用艺术语言表达提炼过的真实。
在“亚彬和她的朋友们”第二季,王亚彬创作了一个叫做《新声》的作品,她把马头琴和人声同时运用到现场音乐当中,也让这两种元素和自己一起出现在舞台上,这一尝试获得了巨大成功。
“大多数灵感和你的喜好有强烈的关系,我是很喜欢现场音乐的感觉,而且我很喜欢传统乐器,包括马头琴。很多人跟我说,亚彬你把马头琴和水袖放在一起肯定是完全不搭的,但是我就觉得这样做非常有古典味道”。
很多工作同时展开时,王亚彬渐渐学会游刃有余地转换频道,将自己从一个状态调整到另一个状态。“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行家知道,三天不练大家知道”,所有工作中,她永远不会怠慢的是舞蹈。
“舞蹈是我的兴趣所在,幸运的是,它又是我的职业。我不会为找不到创作灵感而特别抓腮,灵感会在放松的时候蹦出来。绷得特别紧的时候出来的东西,只能叫应对措施。”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