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要世界爱你,你得先去爱这个世界。”肖恩·斯库利摊开双手耸耸肩,对一个向他请教的油画系年轻学生说。这个工人阶层家庭出身、父亲是二战逃兵的艺术家,显然知道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尽管世界最初对他并不是那么友好,但肖恩“花一生的时间试图让这个世界更美好”的信念,让他成为如今艺术界的抽象艺术大师。
“我现在创作时也是一个粉刷匠,和50年前在伦敦维多利亚火车站粉刷墙壁的我并无二致。”
提及往事,肖恩想起他在纽约求学时,只能靠卖画来勉强维生的日子。那时候还在拼命画画希望多卖几张的他,大概不会想到50年后的今天来到中国办展览时,会有上百人在美术馆门口急不可耐地等待展览开幕。
在纽约,有一天晚上肖恩挤进拥挤而脏乱的地铁站。候车时,他看见了非常有趣的一幕:站台里有一些为避免下雨造成内涝的圆形下水道口,一只灰色的老鼠,嘴里打横衔着一张地铁票,正在试图进入一个狭窄的下水道口。然而,由于那张打横叼着的地铁票太宽了,老鼠每一次跳跃,地铁票都被洞口挡住,无情地将它反弹回地面。但这只老鼠似乎一心只想带着地铁票钻进洞里,一而再地向洞口跳跃。于是,肖恩忘了自己正要搭乘地铁,而专注地观察起这只固执的老鼠。肖恩细心地发现,每一次老鼠跳到洞口时,洞口的阻挡都让那张地铁票往内折弯一点。
就这样,在纽约一个肮脏的地铁站台,一个年轻画家和一只衔着地铁票想要跳进下水道洞口的老鼠,形成了一个有趣的画面。“对了,我数了,它一共跳了58次!”肖恩说,“第58次,老鼠终于把票折弯得足够让它带进下水口的洞中。”
巧合的是,肖恩住在纽约的地址门牌也是58号,他觉得冥冥之中这是一个暗示:这个洞象征着抵抗和阻止,而固执的老鼠则象征着坚持。“这个瞬间让我想起我的一生也在做着类似的事情,被抵抗被阻止,但依然在坚持。当时对我来说,问题是:我现在要做什么?”“抵抗与坚持”正是他此次在中国展览的主题。开幕当天,广东美术馆涌进了许多人,他们都来看肖恩和他的条纹世界。
如今年过七旬的肖恩,从德国到香港,经历了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虽然一晚没睡,却依然神采奕奕。采访时已经过了下午两点,行程爆满的肖恩还来不及吃上一口东西。排着队等着采访他的记者们早早就守候在酒店的房间外,每个人都希望挖掘肖恩和他条纹当中的秘密。
其实肖恩早期的画作,并非大家所熟知的抽象“条纹”。他最初学习的是写实主义的肖像画。十五岁的肖恩,白天做着刷石灰粉的工作。每到中午的休息时间,工人们聚在一起喝酒说笑话时,肖恩却去附近的美术馆观赏梵高的画作,到了晚上他还要去夜校进修绘画。肖恩说:“我不喜欢那些太过于精致的东西,我从来不小心翼翼地作画。不可否认,我的成长经历影响了我创作的方式。”人们去到肖恩在纽约郊区的工作室,大都会惊讶于他创作时的样子。肖恩穿着满是污迹的工作服,右手拿着一把20美元的大刷子——那是一把他从不清洗的刷子,每次作画时就用刷子直接往桶里沾颜料。
肖恩说:“我从来不清洗刷子,每当我从德国回到工作室准备画的时候,我就重新加入新的涂料。刷子上面会带有一点旧的颜色,我觉得很好看。这就像我的开始一样,并不完美,带着一些混杂的东西。我从来不作精细的画,我喜欢粗糙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出身。我现在创作时也是一个粉刷匠,和50年前在伦敦维多利亚火车站粉刷墙壁的我并无二致。”肖恩的条纹,有他骨子里的那股粗糙和直接。
肖恩的条纹有它自身的形状,就像梁木、砖瓦,观看肖恩的条纹仿佛在欣赏一座优美的建筑。
肖恩在纽约度过了对他创作生涯来说最重要的五年。在第一次摩洛哥之行后,他深受摩洛哥织物对条纹应用的影响,从一位具象画家变成了抽象画家。他说:“我在纽约生活了五年之后,决定打破自己之前一直努力妥协的所有规则。我尝试把画中的结构雕塑都融合到一起,把原本已经放弃的东西全部拿回我的绘画之中,获得新的风格。”
1980年代,肖恩通过复兴过时的表现主义,融合了欧普艺术和极简主义的视觉效果,这让他的作品受到许多关注。他的一幅改变游戏规则的巨幅作品《后与前》,被英国艺术家吉莉安·韦英评价为“打破极简主义绘画僵局的作品”。在肖恩看来,抽象艺术并不抽象。他说:“极度的复杂与极度的简单实际是一回事,我们唯一要避免的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东西。”
艺术批评家阿瑟·丹托说:“我觉得在面对斯库利的绘画时,不仅我,所有人都会把它们视作由坚固的(并非双关语)实体构成,就像石板。他们被训练得说成‘条纹’,但搜索窗口里打出来的却是一个长条的蓝色,这几乎确定了一种建筑学上的隐喻。这甚至不是一种阐释——它正是你所‘看到’的。”
有人将肖恩·斯库利和乔治·莫兰迪进行比较,莫兰迪的条纹和肖恩的一样有种内向性。阿瑟·丹托认为,这两者的条纹的意义大为不同。在莫兰迪的作品中,条纹是条纹的绘画,作为盒子或者花瓶侧边的装饰,这些条纹组成了一种图案,对花瓶本身的结构并无影响;肖恩的条纹却不是条纹的绘画,而是有它自身的形状,就像梁木,或者狭长的空隙,并且更像一块一块的砖瓦——观看肖恩的条纹仿佛在欣赏一座优美的建筑。
肖恩掏出手机,在里面找出一张他在德国慕尼黑的家外面森林的照片。那是一个起了薄雾的森林边缘,墨绿色的树林在雾中呈现一种混淆不清的渐变色。平行构图的画面,鹅灰色的天,靛青色到翡翠墨绿的森林,中间隔着一层散发着银白色光的雾气,仿佛自然界的条纹画作。肖恩说:“你看这个森林和雾气的边缘,把其他东西都去掉,你可以看出我的画作中有许多这样的边缘,这是自然界特有的光线下形成的边界线,我非常喜欢。我画的就是这种自然的美。”
《进来》是肖恩早期的一次尝试。这次创作的灵感来源于他和里斯本纳德街的故事:有一次,肖恩去艺术品商店,经过邮局背后时,他看到里斯本纳德街上有两根柱子刷成了美丽的黄黑条纹,目的是使卡车不会撞到墙上。“画的人以前从未画过条纹,但他用一种我认为理想的方式画出来了。为了不断在工作中保持情感和活力,我将隐喻的方式置于绘画中。” 于是肖恩买了一黑一黄两桶颜料,完成了《进来》这幅条纹抽象作品。肖恩说他是利用了人类灵魂里关于森林和关于黑暗的故事,也是一个城市的际遇。
今天,太多抽象绘画已经失去了沟通的能力,只是作为一种大堂艺术,并没有人真正在意它们。这种隐喻大概也是肖恩的作品能受到哲学家、音乐家偏爱的原因,它给抽象艺术赋予了更多意义。
肖恩感到人活在黑暗中,人心也在黑暗中。所以他的作品仿佛一个黑洞,紧紧地把观看的人吸引住。
在肖恩的“耳语”系列,整个画的色调都是黑暗的,给人一种沉思的感觉。他把大小不一的不均衡的画板拼接在一起,表现时间的唯一性,把现实拆散解构后进行重新组合,去探讨更多的现实的可能性。他的作品主题不停地在空间进出转换,他数次在几块条纹画板之间重置一个单色条纹或色块,似乎在寻求哲学上的某种平衡。
“在那个年代,纽约充满各种各样的矛盾,是我在欧洲从未体验过的。我能感受到纽约人对欧洲人充满了一种微妙的敌意。”上世纪70年代末的纽约涌进了世界各地鱼龙混杂的人,也让治安变得极其恶劣。为了能够让自己走在午夜纽约的街道上不必提心吊胆,肖恩在学习之余还去学了空手道。对于生活的发泄和对于求生的欲望,让肖恩一路顺利地学到了黑带毕业,他甚至能够一脚踢碎一个画板。
那段时间,肖恩在读约瑟夫·康拉德的《黑暗之心》。肖恩感到人活在黑暗中,人心也在黑暗中。他把许多画板拼接在一起,形成巨大的作品,有的甚至有18米宽,现场看起来非常有视觉震撼力,仿佛一个黑洞,紧紧地把观看的人吸引住。
肖恩说:“我们都需要从古有的世界中摆脱出来,不受桎梏和禁锢,不再有走投无路的感觉。不管具体语境的重新架构、重新组合和重新思索,从语境中逃脱出来,用抽象的方法去思考和感知。由于语境将我们耳闻目睹的东西都先入为主,使我们无法全新开始,我们必须摆脱出来,但躺在扶手椅里是不管用的,只有抽象化才行。给你一片没有语境的空间,如何才能自由地思想,如何才能做到自由?要有一个独立的空间,重新开始。”
这种解构和重塑,对于肖恩的创作来说是最难的一部分。肖恩说:“我在创作的时候,在想的是为什么我要这么画,是否把这块画板与另一块画板拼在一起。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我为什么要这样组合,或者不这样组合?我是否应该把它们更统一一些?我应该如何区分它们?这是我工作时的思考,我会考虑得非常具体,并不抽象。并且我依然可以重新打破它,重新进行画板的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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