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格总由胜利者定调,然而艺术的趣味取向却有如掷骰子,仔细回想在17、18世纪或上个世纪的头10年,又或者近5年内,流行的风格一直处在不稳定状态,热情似火的毕加索和不苟言笑的马蒂斯可以并行不悖。如今,当代艺术处在一个有史以来最为悖论重重也最多可能性的时刻。
上世纪60年代,从西方掀起第二次妇女解放和性解放运动的高潮开始,作为一种显而易见的呼应,艺术上的性解放也真正如出闸猛兽,一发不可收拾。艺术家们伙同艺术史学家、批评家一起,革命出一个充满欲望和激情的艺术世界,在创作中最大限度地强调自我,有关性与自我的表达在短短几十年间呈几何倍数地增长。
有意思的是,这些打击旧桎梏的猛烈力量,轰轰烈烈地进行了这么多年后,开始逐步地变成新的枷锁。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鲜血、伤口、革命的图腾,已经开始失去内在的活力,而变成干巴巴的标签。
有人喜欢狂风暴雨、喜欢花开得热烈,就有人喜欢冷冰冰,喜欢刻薄的理智。美国作家林·拉德纳有个短篇叫《有人喜欢冷冰冰》,写两个萍水相逢的普通男女从一开始迸发热情到互相唾弃的过程,只用几封信就把那点冲动、愚蠢和投机的人性刻画得生动极了。这则写于上世纪初的小说仍然适用为如今的写照。人们总是愿意相信那些突然而至的热情、没有来由的亲昵,但很多时候,这种没有根基的情绪是一个陷阱。
在当代艺术里,缺乏目的的热烈、没有对象的欢乐,几个笔画、概念、心血来潮的行为,一点捉襟见肘的小灵感,东拉西扯来的拼图,不受限制的空间,未经检验的荒芜,都不是什么太高级的艺术,顶多算机灵、敏感、有点趣味,也就这样而已。
虽然我们脆弱的自尊心不太愿意接受冷漠的环境,但真相残忍,人生本就是空的,当代艺术知悉这一点。所以当代艺术那些看似毫无热情但落脚于具体的创作,放弃了撩拨人的初级冲动,它们试图追求一些新的目标,以一种对观众来说并不讨好的姿态。
面对这些让人毫无冲动的“性冷淡”作品,你需要踱开几步,离远一点观察它是如何在一片绵软空虚的欢腾里闪动着冷感金属光泽的。
这些作品总让我想起废名回忆周作人时评价他的那句话,他说“我们常不免是抒情的,而知堂先生总是合礼”。曾经的拘谨岁月,人们不认为“合礼”有多好,但在这个滥情的当代,合礼这件事变得很有质感。废名还评价说,周作人所有信笺言语中,未有一句情热。
不作无必要的情热,这应当算得上当代艺术创作里的一个好标准。
巴西艺术家Luciano Figueiredo
“40后”的冷淡,是岁月消退了火气
“冷抽象”在细节上的火候,必须到了一定年纪才能掌控,换成毛头小子,越简洁的处理越会暴露出创作者的粗莽。
生活在里约热内卢的Luciano Figueiredo,是我接触过的最有风度、最为得体的艺术家。
在一大片号称抽象的当代作品里,Luciano Figueiredo 的创作,才真叫做又冷又美。从抽象中表现出诗意,是很需要些功力的。
这位艺术家1948年出生于巴西东北部的港口城市福塔莱萨,60年代开始跟随包豪斯画家Adam Firnekaes 学画,70年代以巴西反主流文化的身份跨界创作。1972年到1978年间,他在伦敦学习艺术史和英国文学,进行了一些艺术探索。Luciano Figueiredo用英国小报来做实验,他将这些印刷品剪碎、重新染色拼贴,变成鲜活的视觉化的诗歌,他称为“虚构的报纸”。在这段早期探索中,Luciano Figueiredo实质上是试着将日常生活转为一种视觉的、诗意化的对象,而非仅仅是对事件和消息的干巴巴的通知报道。
盛年的火气总会在年岁中慢慢熬干净,如今他的作品给人感觉是淡淡的,这个67岁的老爷子把“冷抽象”玩得雅致玲珑。
细看Luciano Figueiredo的画面和材料,既有高级的布局,又有精准的细节提炼。“冷抽象”自荷兰画家蒙德里安而起。跟“热抽象”的代表人物康定斯基相反,蒙德里安不爱曲线而是崇拜直角的美,他认为,直角可以静观事物内部的安宁。
Luciano Figueiredo的作品延续了冷抽象对直角的迷恋,但与传统抽象绘画不同的是,他重塑了材料语言,使用丝网痕迹或裁碎纸片的多维度,塑出迷离美感;又或者,用硬朗的报纸叠加、变形,突破了单一空间。
这其实都与他早期创作思路一脉相承。但他后期的冷抽象创作,不只意味着摒弃具象和使用冷色调,在作品的内部,存在着一种静力平衡,各种颜色和各个单位在状态上是统一的。Luciano Figueiredo 精妙地掌握了这种平衡,因而显露出一种冷静的不可捉摸的美。
在2015年的新作品里,Luciano Figueiredo用硬质的纸折出各种直角,再以丙烯平涂上单一的颜色,整个作品在色彩和结构的关系上显得恰到好处——这种细节上的火候,必须到了一定年纪才能掌控,换成毛头小子,可能越简洁的处理越会暴露出创作者的粗糙和鲁莽。
而在这一切手段变化外,Luciano Figueiredo最令人难忘的,还是他从繁杂世界里总结出的冷淡又轻盈的诗意。Luciano Figueiredo用作品举重若轻地向世人表述:我早已洞察了人生空无一物的真相。
瑞典艺术家Christian Andersson
欲望从未消失,只是要求更高秩序
地理环境决定论之于北欧艺术的体现,是导致艺术家们对身体与欲望进行和北欧天气一样的冷处理。
北欧艺术家们多少有一种共性,经常是黑白灰的造物,作品形态讲究廓形、色彩单一,冷淡又理智。
这与北欧的地理环境有一定程度的因果关系。地理环境决定论在西方史学中由来已久,法国学者波丹和孟德斯鸠都是这个论调的拥趸,文艺理论家丹纳的《艺术与哲学》对地理环境如何作用于人群也有精彩的论述,这些都可以用来解释北欧艺术的性冷淡特征——严苛的地理环境导致人们对身体和欲望的冷淡处理。
但其实,在北欧艺术里,性欲从未消失过,它只是把性欲压抑在重重幕布之后,而把目光投向更加本质的、更高秩序的问题。
Christian Andersson的作品可以算是这类型的一个典型代表。他是1973年出生于瑞典的艺术家,设置了各种冷冰冰的装置来讨论沉重的人生。
Christian Andersson最值得称赞的两个展览“The Great and Secret Show by Christian Andersson ”(2012) 和“From Lucy with Love”(2011)表明了他的艺术态度:以历史作为样本,重新展示故事的内核,在这个过程中,视觉系统让位于文本系统。但就算如此,他的视觉表达已足够透露出冰冷刺骨的寒意。
例如在作品Angel of the Hearth中,Christian Andersson打造了一把德国建筑师密斯·凡·德罗式的巴塞罗那椅,将这个著名的设计转化为一个涉及考古学的人工制品,而其名称Angel of the Hearth则来自德裔法国画家马克斯·恩斯特的同名绘画——那幅画创作于1937年,画中一个形状可怕的“天使”在天地间张牙舞爪,预示着欧洲即将经历的恐怖景象。像这样的故事背景存在于Christian Andersson的各类装置和雕塑中,观阅他的作品,需要一个非常具体的“浸没”时间,才能了解来龙去脉。Christian Andersson直言不讳地说,他无法理解那些只在作品前停留一两分钟的观众,因为他们什么也得不到。
显而易见,Christian Andersson是一个信息收集者、一个控制狂,他自己也不否认这点。他的创作可以看作一种寻找模式的过程:先收集讯息、资料,然后利用这些元素——对Christian Andersson来说,它们是一个个的分子。他寻找最合适的表达模式,直到拼图完成。
Christian Andersson感兴趣的是在观众那里建造出一种双重感觉或者双重记忆,在他的作品面前,观众需要打开脑子。这位艺术家还喜欢深入研究历史,因为历史可以增加他对现状的怀疑。因而历史的文本一再进入他的作品,成为完成他个人拼图的一个重要线索。
在那些冷淡冷静的创作中,Christian Andersson对生活补充了各种烦恼、损失以及对不真实世界的质疑。他严肃地思考着:我们往哪里去,我们会好吗?
谁又知道答案呢?反正,我只知道,Christian Andersson的作品重视大脑,远胜过身体那点事。
瑞士艺术家Zimoun
岂止毫无性趣,简直毫无性别
技术派Zimoun只关注冷冰冰的机械,他似乎是借着作品一脸厌倦地说:发情的男女请让开,有更重要的事情等我研究。
和Christian Andersson一样,同为70后的艺术家Zimoun,虽然生于地理划分上算是中欧的瑞士,但他的作品里,同样表现出高度的理性修养和完美控制下的结构。
与Christian Andersson相反的是,Zimoun不思考人生,他的作品只着眼于机械原理本身,岂止毫无性趣,简直算得上毫无性别。
Zimoun创作的大多是声音装置,他最为有名的几个作品有着类似的原理,采用硬纸板、塑料布、电机、发动机、电线等组合成声音的场域。他作品的形态是叠加的,在一个空间内,他会将每个元素大量重复,这种数量上的重复并没有破坏作品的精妙结构,反而极为讲究地设置出独特的视觉效果。换句话说,他的作品是声音装置和雕塑的结合体。
Zimoun早期的几件作品相当有名,其中一件大型装置是198个发动机与电线、木盒的组合,密密麻麻布满空间,每一个发动机都独立工作,带动电线转动,但同时这些声响聚合在一起,传达出独特的声音体验。视觉上,每个细小电线如同活物一般不停旋转,令密集恐惧者异常不适。
Zimoun是技术派,如何让毫不相干的物质之间彼此作用,以工业材料来模仿自然的声响,形成一个声音的场所,才是他所关注的问题,他甚至根本不关心如何为作品取一个漂亮的名称。于是,他的作品名字通常是这样的:“198 prepared dc-motors, wire isolated, cardboard boxes 30×30×8cm”、“64 ventilators, 98m2 polyethylene foil 0.08mm”……
这第二个名字是他2015年最新的作品之一,Zimoun使用了一块巨大的聚乙烯衬布,幕后64台通风机一起作用,作品在制造出声音的同时,也在幕布上此起彼伏地呈现稍纵即逝的形态,与陈放它的空间聚合在一起,展示出简洁而惊异的审美效果。这种处于控制下又无法完全可控的流动形态,总算与他早期作品里对视觉效果的严苛把握相比,出现了一点区别——这大概意味着,艺术家本人让位了自我意愿的一部分,对于冷感的Zimoun,这是个进步。
总的来说,Zimoun是彻头彻尾的冷淡,尽管他作品里充满无处不在的噪音。他利用工业品的态度像一名外科医生,分析原理、解剖功用、重新组合。
Zimoun痴迷材质和功能。他的作品干净,有着雕塑般的廓形,但那股工业时代才有的阴冷质感始终挥之不去。他似乎是在借着作品一脸厌倦地说:谁稀罕那些一时之间勃发的性致呢?发情的男女请让开,我还有好多重要的事情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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