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城市,我们总有很多话想说。在伦敦,长居客从不说自己爱英国,却总是强调自己爱伦敦。在纽约,纽约客也成为了独立于美国之外的、一种能够在全世界迅速建立起标识度的身份定位。一个城市是否适合单身客居住,其实从很多方面考验着它本身的结构与构建理念——从曼哈顿到斯德哥尔摩,从伦敦到巴黎,从东京到孟买,单身者总是聚集在那些最为便利友善的城市里。
单身者就像城市优异度的丈量仪。毕竟,只有那些构造合理、生活便利的城市,才能够让人们克服距离与懒惰,让一个人活成一群人,让一个人能像一座城一样欢迎每一种价值观,让一个人能像见过了所有人一样,毫不羞愧、自由自在地选择生活。
北京:一个大到没了生活的魔幻城市。
曾经我是极爱北京的。
因为外婆爱听戏,以及中学时代看了《霸王别姬》和之后李碧华的其他作品,北京成为我一个遥远却并不陌生的向往。高考填志愿,从一到三,我全填了北京的学校,然后,我来了,学习、工作、生根,一住就是十多年。
我喜欢北京,是它的大气。任是三教九流、天南地北,什么样儿的人在北京,都能讨到舒服的生活。月薪两千的和年收入两百万的经常坐在同一个路边摊撸串儿,一平方米三万元的预算买房,选择可以从三环内一直买到六环外。老北京人常说惜福、知足,锦衣玉食自然可以风风光光,而寡淡清贫照样堂堂正正。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只要不失廉耻与体面——这正是老北京精神。
我在北京前后搬过四次家,有一阵儿住在一个独门独院的老式小区,一栋楼全是以前住在皇城根儿下、拆迁后全部搬来这栋楼的老北京街坊。大家都是普通人,但邻里关系极为和谐,我几乎是唯一一个外地人,住了没半年,楼里上上下下的阿姨大伯就全给认识了。每年夏天的某个晚上,邻居们会在院里的葡萄架下自己买来羊肉做烤串儿,大老爷们儿喝啤酒,老姐们儿几个烤肉、唠嗑,我夜里下班回家,一进院子,他们隔老远就会招呼我:小王,刚下班啊!快来吃几串儿!
即使现在我已经搬走了好几年,但每每路过那小区,我时不时还会进去看看,在那熟悉的葡萄架下,依然有几个热情敦厚的老邻居,从未忘却这旧日情分。
我曾从这些可爱的人身上,看到了北京的大气、包容。只是现在,北京却渐渐只剩下了大。
城市越建越大,这不算什么,但似乎为了传承帝都的传统,什么都是大而集中——商业区是商业区,景区是景区,居住区是居住区,就连酒吧、咖啡馆都要集中在一个酒吧区。城市变得泾渭分明:想喝酒、见朋友,永远只能往三里屯去,什么南锣鼓巷、杨梅竹斜街,这些最代表本城风貌的街道,只好彻底让给游客——不是本地人嫌弃,而是在这些街道做生意的,明明白白都急功近利得只想挣游客的钱。上班时,全城人呼啦啦地往国贸和海淀这两个地方猛扎;下班时,全城人又呼啦啦地各回各的天通苑、通州。
城市太大,格局却越来越条条框框:酒吧开到了居住区就是没生意,精致的小饭馆因为付不起商业地产租金而被赶尽杀绝,满眼都是高楼大厦,唯一能征服这城市每个角落的似乎只有川菜和火锅。
是的,这里是大北京:休闲请往三里屯,购物请往CBD,吃脏东西请往北新桥,找工作你得去上地——没有第三种方向。
你想过精致的小日子,只能把门关起来过。买酒、叫外卖,在家里吃。想去个什么地儿、吃点什么,除了忍受堵车,你还得招呼几个朋友一起去,因为在北京能活下来的都是大餐厅、大连锁、大酒场,一个人去,真的挺没劲的。
上海:一个由丰富小城聚集起来的精致大城。
但上海的确不同。
人人都道上海人功利、冷淡。但当你年岁渐长,早已独立,你就会理解“开门见山、契约为先”与“适度保持距离”是多么的难得与可贵。如果真那么喜欢亲密无间,大概也就没人吐槽自己过分热情的亲戚了。
又恰恰因为这样,上海成了一个最适宜单身居住的城市——从静安到张江,从浦西到浦东,只有两三张桌子的酒吧、咖啡馆、小饭店,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小吃摊转角便有一个。在上海,人人都习惯疏离,于是,不必亲密同行,一个人下楼,喝一杯酒、吃一碗馄饨,或者要一杯热咖啡看看杂志,说不说话都没关系。
上海市区老房子多,租金便宜,淡水路、富民路、桃江路、五原路、武定路……装修简陋却不失品位的小酒吧、咖啡馆比比皆是,问过淡水路上一个老板,因为租金压力不大,所以每晚有个两三桌客人就不愁开不下去。至于藏在弄堂深处的精致小饭馆,很多都是实现了财务自由的闲云野鹤、高深人士所开,为的是有个自家信得过的小会所,招待朋友,也接接散客,不图靠这个发大财,所以口味太对得起价格。
这几年我常常在北京家里写作,保洁阿姨来打扫时,我曾经还要出门躲她,结果出了门,找来找去,最近的咖啡馆不是星巴克就是漫咖啡。后来,保洁阿姨再来,我也不出门了。她扫她的,我写我的。毕竟,我宁愿忍受吸尘器的噪音,也不想被迫去听漫咖啡里四处就坐的创业人士们大谈如何做AB轮、打造大IP。
后来我有一阵儿频繁去上海,住在音乐学院附近一个朋友的家里,主人不在国内,房子空着,我住一住也是顺便给房子除湿。每当饿了或者写不下去,出门稍微走一走,总有一个像样的小酒吧,能喝一杯得体的old fashion,或者有一家看起来油渍麻花的小饭馆,要一碟炸猪排、一碗葱油面,喝得心花怒放,吃得欢天喜地,又回去继续写作。
尤其是四月里或者十月时,街旁的庭院里,有丁香或者金桂的气味满满当当地溢洒出来,熏得一条街都是甜的。那种心情,只想立即停步,在街边找一个小咖啡馆坐下,就着桂花香喝一杯黑咖啡。
这样的上海会让你想起那些遍布欧洲的小城市。它们拥有动辄上百年的古老建筑、紧凑的城市格局、星罗棋布的街角市集,以及貌美如花的各式小店。当你独自一人行走在那些被时间打磨得精致优美的紧窄街巷之间时,你不会有茫然的焦虑和空泛的孤独,只会在每一刻之间生出对于美的不同领悟。
当然,上海决算不上小。但它将自己规划得很小。在某种程度上,它暗合了在上世纪最后一个十年中,蔓延全美大城市的逆城市化进程。
上海是一座城市,但它并不是一个大饼摊开来,而是由许多五脏俱全的小麻雀聚集而成——上海的每一个区域,都可以被当作一个一应俱全的小城市。而每一个生活在其间的人,都能够在步行便能实现的范围内,得到生活所需的一切。
我是一个人,但在上海这样自给自足的生活,我可以一整天不说话,却也不会觉得寂寞。
后来,我想明白,渐渐喜欢上海,不是因为一杯咖啡或者一处风景,而是因为,作为一个自善其身、习惯独处的人,我们希望停留的城市,不会令我们觉得孤独是可怜、可耻的,而是能给我们许多便利与温暖,令一个人也可以在这个城市丰盛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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