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怪力乱神之前,先说一个著名的无神论者——范缜,他有篇传世名文《神灭论》,看标题就很劲爆,帖子发表后引起巨大轰动。统治者为了肃清影响,动员了王公、权贵、僧侣六十多人,发表七十多篇回帖来围攻,堪称古代最大的一次反科学宣传。
现在的教科书,把《神灭论》归入唯物主义思想的光辉典范,但范缜的无神论和现在的无神论可不是一回事。钱锺书在《管锥编》中谈到,范缜强调的是人死后不能变鬼,并没说鬼神不存在;他否认佛教里六道轮回、转世投胎的观念,但信奉华夏本土的有神论。
有神论长期统治着中国,在无法解释面前,人们选择相信,至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除了看不见摸不着的鬼神,老百姓把所有自己无法理解或者高不可攀的东西,捏合成了富有中国特色的个人宇宙结构。
神出鬼没,超自然现象:历史上中国人长期的“信”。
自古以来,中国人就普遍相信这个世界存在神灵,早在战国时候,就有一批人占卜算命问凶吉,从事这一行业的人被称为“日者”,名字有点奇怪,但的确就是这么叫的,在《史记》里专门写有一篇《日者列传》。
在现代人看来这些是迷信,可在古代算是一门技术活,占星的要懂天文学,排八卦的要通《周易》,普通老百姓只会种地,所以民间有本《日书》,教一般人如何与鬼神打交道,推择时日凶吉。
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婚丧嫁娶、衣食住行,包括夫妻间的嘿咻都有宜忌时日。书上写到“甲寅”日出生的孩子,长大后可当国家干部;“丁酉”日出生的,则会变成酒鬼;“丁丑”日到政府任职报到,会有七次升迁。
这本书屡屡出现在各地的考古发现中,从湖北的云梦睡虎地到甘肃的天水放马滩都有出土,可见分布之广,算得上是畅销书了。秦始皇焚烧诗书之际,特别规定这类书和医药、农业方面的书籍,放在一起,不予销毁。
根据《日书》的记载,各种禁忌无处不在:“已巳”日出生的孩子不利父母,不要让他活下来;“庚辰”日娶老婆必定离婚;“戊申”日娶的老婆会逃跑;最可怕的是,不要在一些凶日收留外人,否则对方会谋财害命。看来魔鬼真的是藏在生活每一个细节里。
这本手册也会教你对付妖魔鬼怪的招数,用桃木、铁锥可以直接跟鬼PK,或者用砂仁、砂糖等食物诱惑(可见妖怪里也有吃货),还有一种另类的方法,是用“狗屎”来洗全身。
半部《论语》治天下——人世间的权威。
如果说鬼神是虚幻的,那么世俗权威是实实在在的。在中国,有一本书成为治世良方,千百年来为人所顶礼膜拜,它就是《论语》。
这部孔夫子的言论集本是礼乐教化的书,当儒家思想占据统治地位时,它经过何晏、朱熹、刘宝楠等历代大儒的注疏、正义,再以北宋宰相赵普的 “半部《论语》治天下”推向高潮。
在长达千年历史中,这本书都是历朝历代考试的基本书目,自唐宋以降,至明清到达巅峰,想要金榜题名,《论语》不熟不行。
到了今天,《论语》改头换面,它在成功学方向成功地开辟新的战场,《论语》生活,《论语》职场,《论语》与成功,《论语》满血复活。有史以来,中国历史上从没有一本书像《论语》一般如此让人笃信。
当然,除了书之外,还有它的始作俑者——孔子,这位两千年前的老人经过历史演变最终成圣,进入神的级别,被塑成偶像放诸庙宇为人顶礼膜拜。从孔子到《论语》,这套儒家文化系统成为古代中国人信的重要根基。
孔子和《论语》是超越时空与朝代的,但历朝历代还有一些人或事是必然要为民笃信的。
天上玉皇大帝最大,地上则是皇帝最大。问题是一般人无法得见龙颜,拜神仙去庙里就行,拜皇帝还得跑到京城。为此朱元璋写了一本文集,发放全国,让老百姓足不出户就能学习领悟太祖皇帝光辉思想。
朱皇帝写的这本《大诰》,简单地说就是一本案例汇编,他把惩办过的历次要案,编纂成册,夹杂以个人感悟、道德说教。洪武十八年,朱元璋下令一切官民诸色人等,每家每户的正堂上,都要供着这套“宝书”。
这本书文辞鄙俗,体例杂乱,语病多得足以当小学语文的反面教材,但在政府大力推广下,居然印了数千万本,在当时是除《圣经》外全球发行量最大的出版物。洪武二十四年,朱元璋表彰民间学习《大诰》先进分子,并举行盛况空前的“讲用大会”,天下有19万师生前来参加。
满清入关之后,依葫芦画瓢,不过清朝皇帝不像朱元璋这么有耐心编案例教材,仅仅提“忠君爱国”“父慈子孝”等简单易懂的训诫,顺治有“圣训六谕”,康熙有“上谕十六条”,雍正搞了“圣谕广训”,总之牢记皇上讲话精神,安安分分做子民。
然而山高皇帝远,中央的行政权力无法一竿子插到底,办理基层事务靠的都是乡绅、读书人、宗族元老,用现在网上流行的话,这些人是“土豪”。在古代土豪不仅意味着有钱,更是乡土秩序的权威人物。在老百姓眼里,这些都是有本事有权威的“能人”。
乡绅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要维系力量。他们深受儒家文化教诲,知书达礼,同时也热心于乡村公益事务,尽责尽力,得到乡亲们的信任。
从超自然到人世间,中国人信奉的所有权威,可以浓缩成“天地君亲师”这五个字。从宋朝以来,每家每户都会设立“天地君亲师”牌位。鲁迅在《我的第一个师父》中曾说:“我家的正屋的中央,供着一块牌位,用金字写着必须绝对尊敬和服从的五位:‘天地君亲师’。”在近代化进程中,传统信仰的生命力依然顽强,钱穆的弟子、当代大儒余英时在抗战时,回皖南老家避难,发现家族祠堂里还供奉着这个牌位,只不过把“君”改成了“国”。
国粹抬头,武林风起云涌,人们都愿意相信高手在深山。
鸦片战争后,西方入侵激起了忧患意识,器物、技艺比不过洋人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不服气的本土主义者试图在其他方面超过外国。在这种民族主义的情绪下,国粹涌现,武术、中医、京剧都带上“国”字,武术被尊为国术,中医被称为国医,京剧也被叫做国剧。
日军侵华后,民族主义者吹起了古老而诡异的论调:就像过去的蛮族侵占中原,野蛮人征服文明世界,但同时也被文明所教化。这场战争中,京剧就是“文明”的象征,但实际上被京剧所倾倒的日本人非常少数。
在国粹里,中国功夫号称源远流长,但是很遗憾,什么达摩老祖、武当真人多为后人附会,武术的发展史只有短短的两百年,历史上清政府收缴民间兵器,江湖子弟只能在拳脚上练功夫。大清倒台后,社会控制放松,再加上“强种强国”思潮的推波助澜,武学的繁荣期开始了。武林人士三天两头打擂台赛、办单刀会,仅1933年3月至11月期间,《武汉日报》有关武术方面的报道就有40篇之多。武术很快冲出亚洲,走向世界,1936年柏林奥运会上,中国武术代表队跑到纳粹的地盘上,一展花拳绣腿。
爱国主义成就了武学,也播下了衰亡的种子,真到上阵杀敌的时候,子弹可不管你是否有中华神功。长城抗战中吹嘘的“大刀队”,实际上不敌正规训练的刺刀阵,仅仅依靠奇袭才能获胜。战争结束了“武术强国”的神话,在1940年后,再无一本武学刊物出版,江湖从此平静。
但平静不代表消失,进入改革开放后,国术凭借着金庸、古龙等大师还魂重生,内力、掌法、轻功这些比国术更奇妙的武功一度成为年轻人笃信的存在。随着《霍元甲》、《陈真》等港台电视剧的流行,各种国术蹂躏西洋大力士之类的段子横空出世,出没于地摊文学、厕所刊物的字里行间。
即使到了今天,如果你问问那些国术粉,他们肯定相信,在某些深山大川里必然藏着不世出的绝顶高手,只要他一阳指轻点,或者如来神掌拍出,纵然能打如泰森也必须灰飞烟灭。
1949年之后,鸡血注人体,炼钢加中药。
新中国成立之后,《人民日报》成了中国人信息的主要来源。其他重要的纸媒有《解放军报》、《红旗》杂志,传播力最强的还有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天有数千万人守在广播前,收听早晨6点30分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以及晚8点的《新闻联播》节目。
行政机关订阅的报纸,除了《人民日报》,还有本省的日报,文化事业单位会订《光明日报》,1966年后上海的《文汇报》也是有全国影响力的。还有不可或缺的《参考消息》,那是当时中国人了解外面世界的仅存渠道。这些报纸与电台是当时百姓最信任的信息来源。
60年代中国造出两弹一星,大力提倡科学,但是对于蒙昧的老农民来说,卫星上天、潜艇下水都是神仙才能办到的事情,科学和巫术混在一起分不清。一些奇奇怪怪的土方,包装成现代科学的面貌,得到人们的追捧,现在看来这些属于黑科技。
大跃进时期,1958年最高国务会议号召全民大炼钢铁,批判保守思想,鼓励非正规炼钢法,民间流行起土法炼钢。奇妙的是,有一家手工业社办事处炼钢炼出了创意,他们大胆试验,添加中药。他们在小土炉内,加入槐角、鸡内金和龟甲,这些中药可以起到去氧脱硫、调解炭素的作用。在传统药理学,槐角原本是治疗痔疮的,鸡内金则是治疗消化不良,把这两样东西放在一块竟然能够生产钢铁,中医之伟大果然不是一般人所能了解的。
一年之后,人民群众发明了新的科技,这次是卫生保健领域,上海棉纺厂的医生俞昌时首创鸡血疗法。1959年5月,他公开演示这套中西医学结合的新疗法,到处散发资料,声称鸡血疗法“国际领先”,中央指示要“秘密研究”,有很多老干部私下使用。卫生部原本是反对这种荒唐做法的,“文革”开始后,为“鸡血疗法”翻案,宣布它能治疗从脚气到妇科等各类疾病,对男性来说,还具有壮阳功效,实乃居家旅行的必备良药。
这种全新的疗法蔓延开来后,中国的小公鸡开始倒霉了。大江南北出现了排队打鸡血的盛况,公鸡们被抽血后晕头晕脑、跌跌撞撞,人们注了一针后,全身畅快,血脉贲张。有部分注射者每隔一天打一次,打鸡血居然打上瘾了。鸡血不仅是养生的圣药,还是乌合之众的兴奋剂。1967年到1968年,是打鸡血最盛行的时候。
成功学,职场励志,英语也疯狂。
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到来后,以经济发展为中心,政治上的信仰很快被物质消费所取代,人们更渴望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大部分人的内心还不够强大,需要修炼升级,成功学便孕育而生。
卡耐基人际沟通和口才学方面的书籍进入中国,最早在大学生中获得市场,高校学生是一个巨大的读者群体。他们需要从这些书里汲取营养,面对即将到来的人生挑战,把卡耐基奉为提高沟通能力和演讲技巧的偶像。后来,上班族、公务员、企业高管纷纷加入读“成功学”的队伍。
2008年的金融危机,“裁员”成为达摩克利斯之剑,白领们钻入《杜拉拉升职记》等职场小说,寻求自保的方法。新兴的智慧学、心理学也和成功挂上钩,史蒂芬·柯维的《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引入中国后,结果引发了一阵跟风热潮,类似“十大性格”、“八个诀窍”这类标题的成功学书籍层出不穷。
成功学发展到后期,甚至连英语教学都不放过,从1997年开始,一个叫李阳的前销售员,成为全国各地中学生的“恩师”,包头四十五中学生甚至集体下跪拜谢。
疯狂英语依靠个人魅力、煽动性的演讲实现冲动型消费。在高分贝声浪的海洋中,整齐划一的手势,搞一场学习总动员,顺带卖一套贵得离谱的英语速成教材。现场气氛确实热烈,但是在一星期后还能保持热度的班级,恐怕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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