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潮湿、闷热,市井间的烟火气,都与香港九龙城的气质暗合。在这座魔幻现实主义的城市里,最让杨庆有灵感的就是那些藏在城市身体里的洞子火锅。
拍摄《火锅英雄》时,监制陈国富坐在杨庆身边,透过监视器感受镜头里的氤氲。“有种莫名的相似感。”陈国富说。
导演杨庆没接茬,心里却得意。这就是他想要的感觉,一个像香港的重庆。
“港”是重庆方言,“你觉得你很港啊”,意思是“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被陈国富看穿心思的那一刻,杨庆的确很“港”。
如果为中国电影做一个统计,把重庆作为取景地的电影一定数目惊人。那里有两条江,有穿过楼道的快轨,湿漉漉的空气能拧出忧郁。在银河映像粉丝杨庆眼中,那里的潮湿、闷热,市井间的烟火气,都与香港的城市气质暗合。不是中环的那个香港,是九龙城那个鱼龙混杂的香港。
“要为拍摄重庆找一个美学上的参照,首选自然是香港。”这是杨庆第一次拍家乡,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他喜欢杜琪峰、王家卫镜头里的香港,“不是猎奇,是骨子里的热爱”。他希望,自己镜头里记录的,是那个他热爱并一直追寻着的重庆。
《火锅英雄》里的重庆,热闹中潜伏着危险,混乱中暗藏秩序,重庆人的仗义和倔脾气都在这里。
《火锅英雄》上映前,剧组到重庆路演。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问杨庆:“为什么把我们的重庆拍得那么拥挤?我们重庆好着呢。”
阿姨口中的重庆是城市宣传片里的重庆,是更像中环的重庆。杨庆镜头里的城市不仅拥挤,还油腻腻的,那是每家洞子火锅地面上的油渍,混杂着麻辣蒸汽的质感。热闹中潜伏着危险,混乱中暗藏秩序,重庆人的仗义和倔脾气都在这里。
高中时,杨庆离开家乡,到成都上学。从那时起,他开始以重庆人自居,“其实,压根没去过几次”。
杨庆的老家在重庆市大竹县的一个镇子上。镇子距县城三十多公里,离重庆市还有八十多公里。每天,市冰激凌厂的汽车开到镇子,成箱的雪糕被抬下车。还有市肉联厂的猪肉,好用的洗发水、饮料、流行货,“全世界的好东西都来自重庆”。
像贾樟柯电影里的小镇青年一样,杨庆抱着对远方的幻想,觉得重庆是带着光环的。偶尔和父母进城,他不敢有半点偷懒,卖力记住重庆的样子,回学校后,能和同学吹上好一阵子。
初中,杨庆离重庆更近了。他被父母送到大竹县一所中学念书。因为是托关系才进去的,他被安排在一个很差的班级。“一大半学生都是托关系的。”杨庆还记得,那是个很神奇的班级,有一半同学家里是以卖刀为生。
当年,香港古惑仔电影正流行,吴宇森的黑色暴力美学一统天下。同学从重庆搞来影碟,少年们聚在一起,想象着城市的危险和纸醉金迷,心中的每一帧画面都以重庆为蓝本。
杨庆在彪悍的班风下度过三年,学着古惑仔打架、把妹、交拜把兄弟。如今,从他身上的文身和藏不住的痞气里,还依稀能想象当年“混江湖”的模样。
“有人欺负你,说一声,我们一起去帮你。”杨庆到成都上学前,班里的哥们儿对他承诺。
《火锅英雄》里,刘波、许东、王平川的兄弟情有杨庆当年的影子,这些浓烈的情感,杨庆走到哪里都没法稀释。
现在,一起打过架的兄弟,很多在重庆定居。路演时,杨庆把他们请到现场,用曾幻想过无数次的重庆,再现当年的兄弟情。
要讲义气,要辣,要胆子大,再苦的事都一个人扛……演得久了,杨庆就成了真正的重庆人。
“我是重庆人。”离开大竹县后,杨庆总是给出这样一个有些掺水却并不虚假的答案。
也是从那时起,杨庆开始努力扮演重庆人,一个暴烈的重庆人。“大家都说重庆人的性格要刚烈一点,耿直一点,脾气要暴,要喜欢打架。对于我这个独自在成都念书的男孩子来说,‘重庆’是个标签,更是一种自我保护。”
杨庆还为自己找了参照的原型。那是一个初中退学的校友,在校时,打架斗殴,无所不为。退学一年后,他突然回到学校,穿着花衬衫,染了一头黄发,嘴里叼着烟,手里牵着一个女孩,身边还有几个重庆哥们。“他进了宿舍,含蓄地讲了些在重庆混生活的故事,在我们眼里,他就是神。”杨庆回忆。
要讲义气,要辣,要胆子大。埋单时,他总第一个抢上去,朋友有难会帮忙罩着,再苦的事都一个人扛……演得久了,杨庆就成了真正的重庆人。
到成都后,重庆在杨庆心中还多了一种气质:浪漫。初中毕业前,杨庆交了个女朋友,毕业后,他去了成都,女孩去了重庆。“每次回学校,大巴开上成渝高速时,都会看到一个分岔路,一边写着重庆,一边写着成都。车总是向成都方向开,而我眼里只有重庆那块路牌。”因为一个女孩,杨庆对重庆的情感又浓烈了。
女孩文笔极好。她向杨庆描绘校园里的光线、街道上的空气、住的地方、吃饭的地方、写信的地方。“我的文笔也是靠写信练出来的。”回忆起年少时的爱情,杨庆依然觉得美好,“一直写,一直写,直到有一天,收到了那封分手的信。”
重庆的确是杨庆的故乡。还未在那真正生活过,那座城市就已经塑造了他的性格,还装满了他的义气、情伤和对未来的想象。故乡,不过如此。
拍摄《火锅英雄》前,杨庆曾有长达七年的事业低谷。最绝望时,他带着妻子和女儿搬回重庆。名义上是为剧本找灵感,但他实际上已经做好了放弃电影不再回北京的打算。
杨庆终于可以在重庆生活了,那次,这座城市装下的是他的失意和迷茫。
真正生活在其中,杨庆对这座城市的思考渐渐理性,观察也深入城市的肌理。“和中国的其他城市一样,但也不太一样。”杨庆说。
看不清路时,转身往回走,反而开阔了。
带着创作者的眼光重新观察重庆,这座城市充满了令人兴奋的魔幻主义色彩。它有得天独厚的地形,立体、有层次;它逃不过中国城市趋同化的宿命,却也固执地保留了自己的个性,这些个性都藏在航拍机照顾不到的地方。
“我看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后来又看了博尔赫斯的书,看多了你就明白,南美作家为什么会写出那么魔幻的文学。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重庆有那样魔幻的气质,如果我们有多一点好作家,重庆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会很好看。”杨庆总感叹,重庆人或许不清楚美为何物,但他们天生能创造美。
有些美的确是超现实的。重庆是一个把电梯当交通工具的城市,有些高楼不是给人住的,它们配上电梯,专门运送人和货物。原以为是从地下停车场出来,一出门,竟站在人家的楼顶。地下更是神秘,一条条防空洞隧道,不知会通向何处。
走在街头,杨庆总会与这座城市魔幻的一面相遇。有次,他出门吃饭,在街边见到一栋房子,走近一看,房子门口立了块牌子,上面赫然写着“大韩民国总统府”。
杨庆有点懵,仔细看了介绍才明白,那是二战时期,韩国逃亡政府随国民政府迁至重庆时的临时据点。一栋装满历史的房子,淹没在周围的热闹里,不突兀,也不暗淡,竟没有半点违和。
还有一次,杨庆去南山散步。山上有很多茶楼和卖豆花饭的摊位,有些凑在一起,卖家混着卖,客人掺着食。杨庆一抬头,看到个三毛茶社,环境不错,就打算进去坐坐。
进了茶社才敢相信,这里真是三毛故居,墙上有三毛的照片,还有些老物件,是三毛出生的地方。又是一段故事,挂在半山腰,轻描淡写的,讲出来又意味深长。“这样的地方在重庆随处可见,这个城市的文化藏得非常深,很零碎,散落在各个角落,犯不上对外宣扬。”杨庆说。
在这座魔幻现实主义的城市里,最让杨庆有灵感的就是那些藏在城市身体里的洞子火锅。
小时候和父母去重庆,常常路过那些门帘破败的洞子火锅店。父母觉得不干净,从不同意进去吃上一顿。
直到很多年后,去重庆帮谭维维拍摄MV,杨庆才第一次吃上洞子火锅。走进那家以吃鲤鱼出名的火锅店,店铺就着防空洞的形状延伸,水泥地,铺瓷砖,墙上有老式的腰线,一抬头就看得见裸露的防空洞顶,不用开空调也有丝丝凉意。
“这洞子会延伸到哪里?”杨庆总有个疑问。
他把这个疑问放到了《火锅英雄》的剧本里。“最初,这只是个关于抢劫的故事,后来才和洞子火锅结合起来,慢慢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杨庆说,拍完《夜店》后,他迷茫了很长时间,最后,选了这个发生在故乡的故事。看不清路时,转身往回走,反而开阔了。
杨庆喜欢那些专注于拍摄故乡的导演。马丁斯科塞斯的纽约,费尔南多·梅里尔斯的巴西,托那多雷的西西里岛……“那里有没有你的生活没关系,但一定要装得下你的情感,你可以在那里表达属于自己的趣味和审美。”在杨庆心中,重庆就是那样的地方。
“亲人就是故乡,我在故乡的根被挖走了。”
电影《火锅英雄》的结尾,四个劫后余生的高中同学坐在天台,吃着火锅唱着歌。杨庆原本为电影安排了另外一个结局——一场葬礼。
“一开始,观众会误以为是刘波的葬礼,但葬礼的主角不是刘波,而是刘波的外公。”这段戏被杨庆删掉了,戏里有真实的他对外公的情感。
《火锅英雄》筹备阶段,杨庆的外公去世了。“八十多岁,一直生病,我们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葬礼上,杨庆没有哭。
葬礼结束后的某一天,杨庆突然后背发凉,猛然意识到,外公去世后,他再也不会去那栋旧房子了,生命中唯一存在了几十年的东西也没有了。“亲人就是故乡,我在故乡的根被挖走了。”杨庆说。
悟透了这个道理,《火锅英雄》里刘波坚持把钱送回去,不能离开重庆的行为逻辑也有了依据——他不能扔下外公。
电影拍摄时,杨庆让美术指导把外公的字画挂在男主角刘波的家里,这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细节,是他对外公的纪念。
如今,杨庆也很少回重庆了。家人都在北京,固执地不离开故乡的外公也去世了。他投射了和那座城市一样黏稠的情感拍摄《火锅英雄》,从此,这电影就是他与故乡最大的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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