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读者来说,《红楼梦》是戏中戏。
一方面,全书充满了各种看戏场面,还写了蓄优伶、养戏班,搭台唱戏、观戏撒钱、点戏赏封等情节。另一方面,很多故事的展开是伴随着看戏或戏词,甚至很多戏剧片段融合在人物和情节当中,成为重要的组成部分。
元妃省亲,点了四出戏:《豪宴》《乞巧》《仙缘》《离魂》。脂批提示说这四出戏分别暗示贾家之败、元春之死、甄宝玉送玉和黛玉之死,“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宝钗过生日时,点的戏是《山门》,一曲《寄生草》里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是日后贾府和宝玉的结局和未来。
第十九回,宁国府里贾珍请人演戏,演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四出戏“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宝玉对这样的戏颇感厌恶,认为热闹得“如此不堪”,离席而去。
就连宝玉和姐妹们之间口角,也是借戏之名彼此讽刺。如第二十二回中,宝钗给宝玉念《寄生草》,宝玉听了喜不自禁,黛玉讥讽宝玉《妆疯》。第三十回,看似温柔敦厚的宝钗被宝玉说她像杨贵妃的话激怒,突然发飙,讽刺宝玉、黛玉和好是经过了《负荆请罪》。
第十八回中,贾蔷命龄官作《游园》《惊梦》,龄官认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脂砚批语评价“宁养千军,不养一戏”,又进一步解释说:“盖甚言优伶之不可养之意也。大抵一班之中此一人技业稍出众,此一人则拿腔作势、辖众恃能种种可恶,使主人逐之不舍责之不可,虽欲不怜而实不能不怜,虽欲不爱而实不能不爱。”
看来脂砚本人曾深受某个梨园名角之苦,在此处大加发挥,大肆批判龄官:“今阅《石头记》至‘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二语,便见其恃能压众、乔酸娇妒,淋漓满纸矣……”不禁让人对脂砚究竟对哪位优伶爱恨交加浮想联翩。
其实不只是看戏,无论是看小说,还是听故事,都很容易产生代入感,就像鲁迅所说: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看戏,其实是看自己。
《金瓶梅》里,西门庆从衙门里回来,跟妻妾们讲起他断案的事情。他断的是一起奸情案——年轻的后丈母娘周氏和女婿通奸,因为侍女被周氏责骂,转头将她与其女婿的奸情传播与邻居知晓,邻居报官,到了西门庆处。两人都招了供,被西门庆判“两个都是绞罪”。
听故事的几个人对此都反应热烈。心怀鬼胎的潘金莲此时正与女婿陈敬济打得火热,对此事自然心有余悸,她的第一反应是“把学舌的奴才打的烂糟糟的,问他个死罪也不多”,因为她“穿着青衣抱黑柱,一句话就把主子弄了!”。
西门庆和她算是同盟,他也用刑具让那个侍女吃了些苦头,但他的角度又有不同,“为你这奴才,一时小节不完,丧了两个人性命”。两个人的谴责点都落在告发的奴才身上,对于母婿乱伦倒宽容,虽不敢公然支持辩护,但骨子里却不以为然。不同点在于西门庆对于人命尚有恻隐之心,潘金莲则更狠辣。
作为西门庆的正妻,吴月娘则是另一番感受,她的谴责重点是周氏:“大不正则小不敬。大凡还是女妇人心邪,若是那正气的,谁敢犯边!”这番话看似义正辞严,一个正妻的庄重感扑面而来。然而她的逻辑却很可恶:她自觉地将罪恶的源头归咎于女人“心邪”,所有奸情的首罪都归于妇人——女人为难女人的源头大概就源于此种逻辑。
每个人都携带着自身的生活经验和阅历,除了孩子,几乎都天然戴着有色眼镜,从“有色”的视线里看起来,人人都是戏中人。总被质疑编故事写作、戏如人生的三毛说:看戏的是自己,上台的也是自己。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