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来得太迟,张元一直在等。
官方发布的电影海报上,张元和五位年轻的主角,以戏剧性的放肆姿态,极尽放大着各自“有种”的表情。张元居画面中下,架茶色墨镜,叼着粗大雪茄,身处五个面容写透倔强、伤痛、不吝、不屑的头像包围中,并无违和感。他50岁了,仍在忠实纪录这些“有种”的新鲜生命,他根本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用镜头撕开的,正是这种精神有种,生活没种的矛盾。
驾驭感十足的表情背后,张元有过不安和伤感。“我没想到他们那么不幸福。我们是两代人,他们的痛苦丝毫不比我们那代少。”2010年,拍摄《有种》时,张元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他们在底层活着,又都有一个顽固到庞大的自我。像当年拍《北京杂种》,他把这些痛苦和绝望,剪进胶片里。
两年的等待时间里,《有种》先后参加了多伦多电影节、釜山电影节,今年一月还在美国MoMA举行了首映。“《有种》将镜头对准了处于社会边缘、心怀不满的城市青年。”这是MoMA给出的评价,张元对“边缘”一词,有些警觉。“他们只是活在自己的价值观和信念里,哪怕被忽视,被伤害,被背叛。这算边缘吗?我觉得他们有种。”
片中,因失恋吞下一个玻璃杯自此失语的三宝,被队友抛弃的乐队主唱柚子,夜总会男扮女装跳舞为生的小诗,那只叫Lucky的走丢的狗……他们失意、落魄、沮丧,身处漫无边际的困境,却还昂起额头,在陌生的城市寻找尊严。张元把那种爆发前的无望、那种城市角落的失败感,揭示得无处可逃。他用镜头撕开的,正是这种精神有种,生活没种的矛盾。
但《有种》未必人人喜欢,它很难满足一种想听好故事的欲望。在采访了300多个真实个案之后,张元几乎放弃了叙述。这里没有完整的故事,只是碎片化的人生,和人生中更为碎片的困境。毕竟张元拍出过《妈妈》、《过年回家》、《东宫西宫》(请给一个导演的才华以耐心),所以《有种》里,看似杂乱无序的碎片,不妨说是一组晶体切片,你看不懂切割点在哪,但它却亮了。照亮了的情绪,你又都懂。 这是张元。
在海外首映时,他们直接翻译成:Big Ball。“虽然简单粗暴,但是味道对了。”
20年前,张元拍摄了《北京杂种》。他用他的摄像机,剖析了怒放在那个时代浪尖的一个特殊群体——彼时如洪水猛兽般的摇滚乐。崔健、窦唯、何勇……他们演绎的不仅是自己,更是那段寻找自己的铿锵岁月。“一群由着性子活的那种人,都是社会的异己分子。”那时的张元,和他镜头里的老友一样,野性又纯朴。他们在天安门前,被定格在黑白影像中。眼神望着未来。他觉得那些倔强的“杂种”们,个个有种。
3年前,张元受邀在尤伦斯艺术中心举办了一场摄影展,题目就叫《有种》。展墙四壁,88幅照片,毫不留情地曝光着10位有故事的80后青年。修摩托车的,乐队主唱,流浪的艺僧……他们或来自破碎的家庭,或甘于主流之外,却因为对未来的渴望,尽可能有尊严地活着。张元发现他们,用相机捕捉、讲述他们,以静态视觉铺陈着这些年轻生命叛逆、躁动的人生。他想到“有种”一词,这词让他想起《北京杂种》。展览结束,他把相机换成摄像机,他要拍一部叫《有种》的电影。
“有种就是根,就是命,就是情,就是色,就是生命的延续,是生来就有的胆识。”张元这样解释“有种”。但他不满意《有种》在中国的英文翻译:Beijing Flickers,他觉得远不足以呈现有种的味道。在海外首映时,他们直接翻译成:Big Ball。“虽然简单粗暴,但是味道对了,有种这词有什么避讳的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一种对平等的渴望。”张元曾经征集英译名,收集来年轻人对有种的理解: Challenge Accepted、Hotshot、Have Guts、Fucking Rolling、Spirit of Teenager,甚至Fucking geliverble,有人还给出粤语译本:够姜!
这是他想要的状态。“不管这个时代有没有种,人人都得有种地活。”电影中,张元让那只狗叫Lucky,一开始,这只狗就丢了,幸福就没了。绝望感贯穿整部片子。直到最后,在废墟里,走失的Lucky回到镜头里,回到有种的人生里。张元没有残酷到底,他让英特迈往继续成为一种明亮的“意淫”。
不向着所谓牛逼狂奔,而是守住诚意,拍拍身边这些孤独的生命。
《有种》是张元的执导第十部剧情长片。有人说,拍摄《有种》时的张元,已不是《杂种》时代的张元。《达达》之后,他久未动作,反倒频频接拍微电影。人们说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他自己却清楚,一直在自己身边。面包是面包,诗是诗。
作为第六代里的重要一员,张元算是清醒者,他只是习惯做醉眼看世界状。他确实不是20年前的张元了,他经历过残酷青春,也淌过了人生谷底,从地上到地下,又回到地上。他也是挣扎过的杂种。张元又还是那个张元,他始终在关注那千分之一的人群:地下摇滚乐手、同性恋、杀人犯、精神病家属、变性人……不为题材冷僻,而是不由自主的关怀。他愿意花力气和才华,在他们身上挖掘生物性的真实,记录那些在谷底的成长。
《有种》绝非张元最有才华的作品。但50岁的张元,还愿意拍这样的片子,他愿意直面这些被忽视的年轻生命,不让他们的青春和尊严轻描淡写地滑去,已属不易。他不再是那个在两居室中开创中国独立电影的“杂种”,他也在海外收获了各种更“有种”的可能,却仍可以放松自己,不向着所谓牛逼狂奔,而是守住诚意,拍拍身边这些孤独的生命。
《有种》拍于三年前,有人说,它还是中国第一部诗歌电影。理由是,剧中所有内心独白的台词,都是诗句组成,出自俞心樵的诗集。那首著名的《墓志铭》,被哑巴反复颂念。不是不好,只是这种“有种的诗意”,在电影里,不是太重,就是太轻。片尾,面朝大海的定格,可能很难说服这个无情的时代。也许见过泥泞的张元,想遥接一些本质的东西,哪怕冒抒情之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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