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承认，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并非没有时间，在结束了每天狂乱的工作日节奏之后，总还是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时间可以用来驻足，或是真正活那么一小会儿。但不可思议的是，习惯了忙碌个不停的都市人坚定地摒弃了这个最理所应当的权利，他们选择在晚饭后、上床前的那宝贵的两三个小时来获取信息（这简直匪夷所思）——查阅微博热搜，补浮夸网剧，在微信群聊骚，在朋友圈点赞……忙完一圈他们发现，睡前时间根本不够用呢。

恰佩克在《园丁的十二个月》中这样写：“人们从不关心他们的脚下踩着什么。他们疯狂地忙来忙去，偶尔闲下来四处张望的时候，会在不经意间抬起头，看看蓝天上飘浮着的美丽的云朵，或是望望远处地平线上的青山，却从不低下头去，给脚下那片土地一声问候和赞美。”

城市里的人们自愿活得像个陀螺，即便是休闲，也要休闲出效率，休闲出成果，一定要坚定不移地达成休闲的目的。他们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利用每一个辛勤倒班得到的短暂假期到郊外透气。一年一度的“五一”、“十一”以及各种小长假，早已成为众所周知的出行噩梦。不论如何绞尽脑汁找到一条冷门线路，都能碰见有着同样悲惨命运的其他人。人们在车流人海中面面相觑，风景早已被抛到脑后，专心琢磨着如何才能逃之夭夭。

当发现自己插翅也难飞的时候，乐观主义便占了上风。城市人可不能忍受在宾馆里打发掉来之不易的假期，他们开始想尽办法让旅途变得充实，并且一定要显示出“我在度假”的风范来：成群结队的人涌进农家乐大啖肉质粗糙的虹鳟鱼，身穿橙黄色冲锋衣，手持登山杖在海拔五十米的平地上漫步，期间还要抽空找Wi-Fi以期发出一封重要的工作邮件，最后在车窗里饱览到整个行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景色（还都是一闪而过的），最后带着朋友圈摄影节赚来的二十个赞心满意足地回到城市中。

城市居民年年抱怨，年年乐此不疲。即便冒着堵车十公里的风险到野外吃点农家菜，看看那些已经倒背如流的三流景色，心里仍觉得畅快异常——田园郊野就像安慰剂一样安抚着心烦意乱的他们。

而田园生活之所以可爱，是因为它可爱得切实——大自然如此谦逊，植物安静如谜，只会随着风向傻乎乎地摆动；动物不会使用任何化学洗涤剂但仍然皮毛闪亮；就算是最热烈的花香也不会散发出劣质香水的浓重气味，总是时断时续，一会儿又踪影全无。没有什么事情是过剩的，一切恰如其分。

田园天生不具备咄咄逼人的属性。任何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在田野中尽情撒欢儿，把鞋扔掉踩在土地上，在草丛中打滚，像儿童一样边走边跳，迎着风张开双臂，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大声唱出暴露年龄的90年代金曲。这种感人的真诚在城市中显得矫情或者神经质，但在这里，你做的一切都被悄然默许了，甚至隐含着鼓励。

城市是刚毅的，像一个严肃的中年男性，人们需要小心克制他们想要纵情恣意的念头，并且恪守无穷无尽的隐形规则。周一没有美术馆开门；过马路要走斑马线；早9点和晚5点是车流高峰，在出门之前就要开始为此懊恼并制定最佳路线；离家最近的地铁站永远隔着两站地；稍微好吃一点的饭馆则需要拿号等位……凡此种种，成为焦虑的根源，而更让人泄气的是，我们对此束手无策。

城市中的人们，只是一味地被各种具体的事情——理财产品、外卖食物、接孩子放学或者交通堵塞——牵着走，恨不得连发呆或沉思都要排上日程。更有甚者，会讥讽这种行为的无必要性，他们最钟爱的一句话就是“这有什么用啊”。

比起二、三线城市和小县城，大城市中认为“闲着有罪”的人不在少数，他们从不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给那些看似没用的事情和人，要是很不巧有了一点空闲则要马上用于“充电”，或是在家中搞搞归纳整理，或是在朋友圈宣布“今天又跑了十公里，累死了”之类让别人无地自容的话。总之，他们一定要把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连一个小拇指都插不进去，只有这样才能心安理得，不至于焦虑症发作。

但一个人，倘若只具备一丁点不怎么敏锐的观察力，就会发现自然万物一直都处于某种离奇的享乐与悠然自得之中，它们的一切“日程”，只不过来自古老的遗传基因。但事到如今，人类反倒为此心生愧疚了。

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对城市生活大加批判是有失公允的。英国作家约翰·里德认为城市生活代表着“文明生活”，他在《城市》一书中写道：“城市作为人类活动中心，将大量人口从寻找食物和陋居的重担中解放出来，即从土地上解放出来。被束缚了几万年的人类的灵性，之前只是用于供养和管理小型氏族，从此释放出来，去追随人类那似乎无限的潜能。城市提供食物、安全以及文化环境，在其中可以选择个体活动。” 约翰·里德甚至宣称，城市尤其是大城市已“极大地改变了我们和这个星球的关系及其生态系统”。

一个人的野心多多少少是可以在城市中被成全的，这里有无穷的可能性。想要功成名就的人，可以在城市里找到最适合爬升到金字塔塔尖的职业；想吃万里之外的西班牙香肠只需驱车半小时；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稀罕物都散落在城市的各个商场、店铺之中，只等你交钱带走，和宠物商店里的猫狗亟待领养并无二致。

城市所带来的这种即刻兑现的快感使得它像流沙一样吸引人，说到底，没有几个人不被欲望牵着鼻子走，即使去了PM2.5只有0.1的乡村，过不了几天，城市就会在大脑中隐隐召唤——“这里应有尽有，快回来享受吧！”

而田园就没那么美好了，在这里，人们要学的第一课，就是压抑需求。归隐山林你就会发现，除了你自己，什么都没有，以至于已经到了必须要和自己面对面的紧要关头。可见鬼的是，诗意就在此时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