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航
生于1971年。1992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本科。编剧、策划人,编剧作品有《铁齿铜牙纪晓岚《(第一部、第三部)、《台湾首任巡抚刘铭传》等。
贾樟柯在微博上说:“年老不该成为年轻的对立面,就像90后不该成为50后、60后、70后的对立面。艺术不应该成为商业的对立面,就像大片不应该成为小片的对立面。每一个对立面,都是一堵墙,阻挡了那边的风景,局限了自己的视野,加深了自己的无知。自由公正的心只有奴役和不平等是它的对立面。我们应该拆墙而不是建筑藩篱。”
我转发时说:请尊重这段话,尊重这个国家急需的像样的道理。这个国家急需的像样的道理,可能都是一些特别朴素的东西,学者黄纪苏曾给革命下过一个定义,就是人不能欺负人,人不能势利眼。我觉得这两句话就很好,这就是这个世界极需要的道理。包括我自己在和郭敬明粉丝骂战时,一直想强调的一点,就是平等。
以平等为荣以不平等为耻就是个好时代,以不平等为荣以平等为耻就是个恶时代。
平等是网络的第一要义,有了平等才有后面的所有东西。因为自由是没有形状的,是可以随意强加各种内容的,但是个人都能明白什么是平等,所以我觉得平等最重要,也是一切的基础。我们有了平等,才可以产生其他定义。
日剧《同一屋檐下》里,主人公到未来的老丈人家,说我这个人没什么长处,我相信人一辈子就要相信幼儿园老师教的东西,不要欺负女同学,不要抢别人的东西,饭前便后要洗手,这三条能坚持一辈子,就是个伟大的人。我想,对我们每个人来说,也就是这些幼儿园里学会的道理在教我们如何做人,只是我们一生中总会遇到很多诱惑和机会,让我们回避这些要求或者是钻空子。能做到不回避、不钻空子,才能努力去实现。
郭敬明的影迷、书迷有这样一种声音:你是个中年人,比我们社会经验丰富,你一个著名编剧,为什么要花时间来跟我们对骂,你这不是欺负我们吗?你这样有意思吗?你这样太没劲了。他们不懂得,花那么多时间精力跟他们对话,或是对骂,是一种苦心孤诣,是一种提醒:人可以平等地相处。他们对平等非常不领情,他们不习惯这种平等,他们希望迅速地进入一种不平等的世界,然后自己就可以专心地向上累积向上爬,把人生变成金字塔形的。
我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任何时代都有平等和不平等,以平等为荣以不平等为耻就是个好时代,以不平等为荣以平等为耻就是个恶时代。按照这一点来说,我们现在不仅是小时代还是恶时代。我进入每个跟我对骂的孩子的主页去看,让我最意外的,就是他们很少谈到别的事情。在我们十三四岁、十六七岁的时候,同时关心的事情很多,可能又有侯德健又有金庸又有琼瑶,还有一些外国作家比如说托尔斯泰之类的。我们总会同时关注十个人以上吧,甚至包括评书相声。但他们关注的真少。
所以我觉得连清川的那篇长微博值得一看。他说如果这个时代够丰富的话,我们不用担心,可以任由他们跟小四混,因为过两年他们长大就会接触别的好东西。但是如果这个时代如此之单调,一切畅销书如此之倾销,那么可能最后他们老了之后没法回头反思,只能变成老的《小时代》爱好者和老郭敬明,那就有点可悲了。我们讲回头是岸,但如果这个世界就是一个肥皂剧酿成的肥皂水,那就没有什么可回头是岸的东西了,这是非常非常遗憾的。每一代人都可以浅薄,但这一代人浅薄了,我们担心的是,他们没有回头的机会。
身为演员,现场爽的主要方式,就是改剧本台词。
其实不光他们需要学习,我们这岁数更需要学习,还得比他们抓紧才行。拍过《神探亨特张》之后,总有人问我作为演员的感受和编剧有什么不同,其实,就是学习到了另一些焦虑和另一些快活。
此前有《蒲田进行曲》、《喜剧之王》这样的龙套励志片打底,我去剧组演戏的时候,位置摆得非常准确,也就是摆得非常低。我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剪掉,我的每一个表情都可能被摄影机忽略,所以我自己在现场爽过,也就可以了。身为演员,现场爽的主要方式,就是改剧本台词。
《我的团长我的团》是我第一次演戏,剧本是兰晓龙的,很扎实,我的台词总共16句话381个字,我一字不敢改。后来去演高群书的《神探亨特张》,老高作为编剧之一,恩准我改词,我就自己捯饬起街头大仙的行骗台词,这一刻,我理解了所有我悄悄恨过的现场改过我剧本的演员们——确实很爽。我因为演了几个龙套,现在成为编剧圈里最不介意演员改台词的一位。
而我听到过的台词里,最击中我的,是《荆轲刺秦王》里周迅扮演的盲女说的一句。盲女举家被荆轲所屠,自己行刺荆轲未遂,就要荆轲杀了她。荆轲想留她性命,她说:“以后要跪下乞食,日子不尊严。”我被最后五个字击中,明白古人跟今人骨子里的区别,就在这一层计较上。周迅真是个古人,能毫无折扣和隔阂地说出这句话,令我信服至今。
世界上最让我恐惧的是离别。
《阿飞正传》有句台词,“该记得的,我都记得”,是张国荣扮演的阿飞临终前在穿越雨林的午夜列车上说的。我但愿自己临终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所以,我说书写剧本拍照片,都是一种留住记忆的方式。钱穆说:“能存吾记忆中,方为吾生命之真,其在吾记忆之外者,皆非吾生命之真。”这句话可以替一切遗忘开脱,被我遗忘了的那些人与事,仅仅是证明不重要不真切而已。
实际上,我依旧怕遗忘怕得要死。我相信评书里讲瓦岗寨英雄好汉的那句话——他们是个柴禾捆,拆一个就散(三声),拆两个就散(四声)。我相信,遗忘的一多,我这个人,也就烟消云散了,起码会泯然众人,因为,我的记忆里没什么能证明我跟别人不一样了。
武侠小说里,每个练家子身上都有一个练门,是他们的致命之处,也是他们不可触碰的地方。每个人的生命里,也都有一个练门。我的练门,就是我的哥哥。他曾经很帅,但现在赫然一个胖子,跟我越长越像。我们的身体底子都不好,带病延年,就像鲁迅和瞿秋白两个大近视眼还搀扶着过马路,旁人看着都担惊受怕一样。我与家兄,要时时互相提醒着,别贪嘴,别懒,别迟睡,适当运动……那些健康小常识,以往我觉得那么无聊琐碎,但现在,还是愿意自己遵守并威胁他遵守,只因为,我跟他,今生之中,都是喜聚不喜散。
世界上最让我恐惧的是离别,因为所有的丑恶、粗蠢、狂妄、愚钝都有机会改变,但只有离别一来,一切都不能改变了。我现在很像《祝福》里的祥林嫂,从前不关心来世的事情,现在关心了,也还是因为对离别的担心,那些年少时不懂得的担心,现在,都来了。
史航答问
问:《新周刊》曾做过一个专题,叫“我们今天想骂的,鲁迅都骂过”,你有过这样的感受吗?来自鲁迅、王朔,还是别人?
答:《新周刊》做过的两个专题是我喜欢的。一个是《我们今天想骂的,鲁迅都骂过》,一个是《幸好还有王朔》。鲁迅和王朔在他们所处的时代骂了那么多人,但还是有那么多人信任他们,从他们的角度思考问题,来接受这一切,所以这都是挺幸运的。但这个时代里,第一没有王朔,第二有王朔来也会被小粉丝们蚂蚁啃大象一样啃倒,这是不一样的东西。
我在网上跟人家这么舌战纠缠,从来没觉得这是个苦差事。我在当中有成就感,不是胜过了别人,而是每次都能找到新鲜的话,把我想说的重要思想又展示了一遍,我发明了新的句式新的比喻新的口头禅,这就是我感到欣慰的地方。
采访手记
被网民称为“骂神”的史航,网络之下显得温柔脆弱。六岁上学,十七岁上大学,一直是班里年龄最小的一位,让他总觉得自己比周围朋友更能代言青春。然而,年事渐长,毕竟过了不惑之年,他开始改变。让他珍惜的会更珍惜,惧怕的,更惧怕。前者是亲情,和他所爱的一切;而后者,则是离散。
史航的生活里,有几个关键词,书、猫、哥哥、讲话、影像。他随身的大书包里,随时能掏出若干本很冷门的书来,他能信口说出每本书里的精华,打动他的地方。
他喜欢的作家包括鲁迅、金庸、王朔、托尔斯泰、雨果、格雷厄姆·格林、契诃夫、萧伯纳等人,史航觉得他们分别代表了他在一天不同的时候对世界的看法。这个时间段可能是契诃夫时间,下一个钟头就被他调成了托尔斯泰的时间。在这样的时间游戏里,他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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